七月正午,40度的热浪炙烤着郑州白沙镇拆迁废墟。滚烫的碎石硌得脚底生疼,我们跟随小陈村毕大爷深一脚浅一脚穿过瓦砾堆。

“快到了!那棵老杨树的荫凉能罩住半亩地呢!”老人指向废墟深处。待拨开枯藤,一柄绿色巨伞轰然撞入眼帘——伞缘投下的荫翳里,地表温度骤降。

△古树绿荫如巨伞

“乡亲们都叫它老杨树。”小陈村党支部副书记毕振平的声音从树后传来。他轻拍着发灰的树干,“连我爷爷那辈人都在树荫下躲过日头。"

虽然它扎根在废墟之中,但并未减损它的分量。树影婆娑中,毕振平的话沉淀着敬意:“它156岁了,已列入郑州市古树名木,是咱们村不说话的守护者。”

△高大的老杨树

古树浓荫里小村春秋

望着这棵被废弃村庄环绕的老树,我忍不住想:它会被人遗忘吗?城里的古树甚至有汉白玉围护,可它的周围,只有碎砖、枯藤。

“怎么会忘?”80岁的毕大爷往树干上一靠,仿佛靠在一位老友肩头。“这树比我爹岁数都大。早年这儿有座关爷庙,民国年间一场大雨,庙冲得片瓦不剩,就它站在泥里好好的。”

毕振平接过话头,指尖划过树干上一块凸起的疙瘩:“它见的事多着呢。旧时村里没像样的学校,识字人屈指可数。1945年有了新式学堂,贫民还是读不起。解放初期,村民搭起三间土坯房当小学,政府派来公办教师,才算有了正经学堂。1976年搬到毕桥东,盖了28间瓦房,就是我读的毕桥小学。”

他眼里闪着光,仿佛回到了童年:“放学后书包一扔,就在树下写作业,蝉鸣混着读书声,是整个夏天的背景音。热得慌了,把凉席铺在树根处,村民们搬来小马扎,天南海北地聊。”他顿了顿,声音轻下来:“夜里月光从叶缝漏下来,像撒了把碎银子,我总爱数那些光斑。”

△褶皱的老杨树树皮

2015年,推土机的轰鸣打破了村庄的宁静。瓦房成了瓦砾,学校没了踪影,村民们陆续搬进远方的安置楼。窗明几净的屋子里,空调驱散了酷暑,暖气消融了寒冬,可毕大爷他们总忍不住绕路回来。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树皮,像触摸一段温热的旧时光。“以前树下多热闹啊,大人纳凉,小孩追跑,谁有心事了,就对着树悄悄说。”

毕振平翻开《小陈村村志》,记着村里的变迁:过去住的是“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的草房,如今是窗明几净的楼房,电器一应俱全。“日子是好了,可村民念旧。有位大娘住进高楼,总倚着窗往这边望,说空调再凉快,心里也空落落的,得空就来树底下坐会儿。”他说,“老树成了废墟里唯一的旧物标记,牵着大伙儿的念想。”

△小陈村村志

老杨树下的生命品格

这株巨树的树干得好几个人合抱,静静矗立在废墟之上。裸露的树根像粗壮的青筋,深深抓着脚下的泥土,心形的小叶在树冠上挤挤挨挨,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从一株幼苗到百年古树,它躲过了风雨、灾害,才有幸看着身边的土地换了人间。

△心形树叶

“杨树属杨柳科,树干笔直,树皮灰白带纵裂,芽鳞多,还会泌出黏黏的树脂。叶片互生,有卵圆形、披针形,边缘带锯齿,顶端尖,底部圆。”郑州植物园的林老师看完这棵古树特意指出,“这是雌株,春天会飘杨絮,雄株是不会的。”

“杨树本是速生树种,寿命不算长,适应力强、根系发达,喜湿又耐旱,在中纬度平原种得最广。”林老师说,“能在人间烟火里挺立百年,太不容易了。”

△绿意盎然的树冠

毕大爷最信这树的“灵气”。“杨毛毛虫(杨树花)揉碎了拌香油,小孩磕破了皮,抹上就好。”他指着树杈,“咱村人就认这偏方,觉得沾了树的精气神。”

别看它长在废墟里,照料一点没含糊。村民们自发组成护树队,定期来清理杂草、打药防虫,像呵护祖宗传下来的老屋那样上心。

△古树与新房

小陈村的永恒坐标

文学作品里的杨树,总带着离别与思乡的意味,它高大挺拔的身姿,本就是坚韧的象征。如今这棵老树独自立在拆迁后的空旷里,枝叶却依然向着阳光舒展。它见过关爷庙的兴衰,看过学堂的变迁,望着瓦房变高楼、土路成通途,见证村庄在城镇化浪潮中蜕变。

△枝叶伸向天空

​它是否会被遗忘?

当采访结束时,我们又提及了那个问题,毕振平望向远处拔地而起的新楼群,语气笃定:“不会。所有村里长大的孩子,都会记得它。这片地方,将来会有新规划,但老树的位置,一定会在。”

风穿过枝叶,沙沙作响。这株156岁的老杨,早已不是普通的树。它是小陈村的锚点,是村民们心中不会褪色的坐标,在废墟之上,守着一段滚烫的过往,也望着一片崭新的未来。



编辑:胡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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