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雯
凌晨5:34分,郑州中原区一处安置房的走廊仍笼在灰暗里,这里的声控灯坏了许久,楼道墙角堆着几只破旧纸箱,偶有居民在清晨拖走,换来几元零钱。惟有一线灯光从14楼门缝泻出。
贴在门上的白纸已卷边,上面黑体打印的字迹被反复触碰得模糊,却仍能辨认:“研硕24小时自习室,请轻声关门”
共享自习室照片
一名青年推门而入,掌心的豆浆冒着雾气,脚步刻意放轻。空气中回荡着空调嗡鸣与偶尔的笔记翻动声。这里,容纳着这座城市最早醒来、也最晚合眼的一群人——三战考研生、求职漂泊者、裸辞转行者,以及那些尚未想清方向的人。白日里,他们或许只是地铁里无声低头的人,是招聘平台上的编号简历,是城市里不起眼的背景板;但在这间不打烊的自习室里,他们却为自己留下了一盏灯。
这处自习室隐藏在安置房的一户边角房里,原是一套三室一厅的旧房,被改造后塞入了三十多个格子工位。主卧和次卧空调直吹,夏天相对凉快;由于空调出风末端分布不均,客厅那片区域就显得格外闷热。厨房几乎无人使用,灶台上仍放着房东忘收的保温杯和一盒泡过的茶叶。
来这里的人,不是为了一餐一饮,而是为了一段必须咬牙走完的路。
自习室室内布置
全天无人值守,自助出入,靠房东发放的门锁密码进门,靠监控和门贴维持秩序。没有服务台,也没有考勤打卡,只有常亮的灯与间歇抽风的空调,将这些城市缝隙中的年轻人安放在此。他们背着背包、抱着书本走入屋内,低头坐下,一坐就是一整天。这里不聊天,不交换微信,只交换时间的存在感。
没有人刻意打量谁,但每个人都知道,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理解。而每一盏在深夜仍亮着的灯,不是为了取悦谁,也不是为了被看见——只是为了不彻底熄灭。
拼命三战:他在第三年继续坐下
清晨六点,自习室还未坐满,最角落那张靠墙的座位上,张超已经落座。他把水杯靠近插座摆好,从印着华图教育的毛毡包里依次拿出两颗水煮蛋、一瓶水和一本教育学资料。坐下前,将置物架上的便利贴重新压了一遍——“只剩一条路,就走到底”。
这是他第三次考研。第一年裸考,败北;第二年文学史差几分,止步复试;如今是第三次,他不愿再空手而返。
张超27岁,本科念的是汉语言文学。毕业后曾去杭州一家新媒体公司做运营,想着追求高薪,却很快被现实压垮。最忙的时候一天赶七八条推文,追热点、盯后台、改标题,“早上睁眼在加速,闭眼还在想选题”。一年半之后,脱发、过劳肥、情绪濒临崩溃,他决定辞职回郑州。
他试过在家复习,但坐不住,不是被打扰,就是自己忍不住摸手机。他说:“在家太容易懈怠了,只有在这个房间,听见别人都在学,我才坐得住。”他没什么闲钱报班,也不怎么刷社交平台。钱不宽裕,更多是省着花,偶尔自嘲:“杭州赚钱杭州花,一分也别想带回家。”可“花钱买效率”的习惯却被保留了下来。
他不怎么提宏伟的目标,也很少在笔记本上写激励口号。唯一能看见的,是用红笔填满的日程规划表:“06:30—09:30 教育学理论;10:00—12:00 政治核心考案;14:00—16:30 英语真题”。他说,背诵记不住,就重复抄写;理解不了,就拆解成小问题慢慢攻,一点点啃。
张超复习教育学原理
最难熬的是七月——朋友圈充斥着实习、游学、旅行的照片,他却依旧在原地刷政治题。他坦言:“不是所有人都有退路。要是这次再失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坚持。但至少现在,我能坐得住,就不该轻易起身。”
问他,“这么久了,还觉得是一种坚持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盯着桌面,轻声道:“我觉得,这是我还能走的那条路。”语气不高不低,像是说给自己听,也像是早已练习过的答案。他从不谈“逆袭”或“命运”,只是说,“我不是聪明人,能做的就是耗着熬着,把这段路走完,给自己一个交代。”
他没再说话。只是看了看时间,重新拿起笔,继续抄写那一道因生词而反复出错的英语单选。
城市游民:她不是漂泊,而是还没找到
晚上八点,刘雅茹推门走进自习室,像往常一样,合上窗帘,坐到靠中间的第10号格子。这个位置灯光柔和,既不直射眼睛,也远离出入口的嘈杂。她把水杯搁在左手边,摊开岗位清单,熟练地从笔袋中取出几支彩色丙烯笔——那是她去年画手绘鞋时剩下的。她用蓝笔圈出“内容运营”,再用橙笔标注“本科起”“五险一金”“薪资面议”……每一处标记都干净利落,显得条理分明。
她说,这是一种“日常的仪式感”,“让我确认,今天也没有白过。”
24岁,视觉传达专业毕业。两年时间,她换了三份工作,从剪辑到策划,再到行政助理。她回忆:“不是做不了,而是做着做着,看不到出路了。”
她合租在北环一套老小区房里,房间仅能容下一张床和一张书桌。白天屋里人来人往,她选择傍晚来自习室,固定的时间,固定的位置,“人不能一直变来变去,起码要有个坐得住的地方。”
刘雅茹在座位学习记账
她不擅长表达野心,更不习惯在社交平台频繁更新。她的小红书账号设为“仅自己可见”,记录每天的关键词和简历修改细节。每次调整哪怕只有一行,她也会重新归档,“像把自己捋顺一遍。”
和张超那种静默持守不同,刘雅茹更像是在城市缝隙中寻找“微调”的空间。她报过网课,学过简历优化,做过岗位分析笔记。她说:“得随时准备跳出去,但也不能乱跳。”
她没有消极等待,而是在有限资源下持续推进。朋友劝她“得过且过算了,牛马哪有什么选择权”,她没争辩,只是回家后又多写了一页岗位分析,列出“能接受的妥协”与“不能放弃的底线”。
“我其实不是多有冒险精神,只是想找个能落下来的地方。”她说话不急不缓,偶尔轻轻一笑,像是在给自己打气,“我不是在等命运眷顾我,而是在努力找回选择的权利。”
她在自习室写简历,也读书、记账、规划目标,生活并没有停摆。她说:“不是每个人往前走都是追光,有些人是想确认,自己脚下还站得稳。”
“不是每一次离开都是逃避,也不是每一段沉默都是失败。” 她顿了顿,补上一句:“我不是漂着,我只是还没落脚。”
自学转行者:她的青春不写奇迹,只要不荒废
李琳进门时总是背脊挺直,动作利落。她熟练地掏出笔记本和数据线,将电源插好,耳机插上。她的背包里没有教材,只有草稿本和便携三脚架。
李琳调整三脚架角度
她今年32岁,此前一直在一家中小型企业做行政兼前台,做了七年,换了三位老板、搬了两次办公室,“就差没自己去倒马桶了”。工资不高,干活全靠撑着。
工作按部就班,唯一的变化是岗位不停地被年轻实习生替代。“看起来谁都能做的工作,谁都可能替代你。”
转行的念头,是从一次回老家过年开始的——亲戚在拼多多开网店,靠卖杂物一年挣了二十多万;又看到大学同学靠抖音拍段子起号,虽然不是大网红,但粉丝稳定,广告和带货收入加起来远超她。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原来还有别的活法。”她选择做短视频,不是冲动,而是权衡之后的结果。她不打算成为“网红”,但想试一试另一个赛道是否能容下自己。
剪辑技能从零开始学起,软件卡顿、导出失败、轨道错位,她都一一记下——包括出错时间、处理方法和下一次改进方向。她说:“没背景、没经验,做得慢也没关系,只要不退。”
家里人多,她没法安心剪辑写脚本;咖啡馆太吵,又坐不久。自习室不贵、够静、网速稳,是她维持学习节奏的中转站。她说:“我需要一个地方,每天坐够八小时。”语速不快,但字字清楚,像是一次自我确认。
她的笔记本上有一页写满了短视频选题:“郑州夜市地图”“二手市场vlog”“租房避坑指南”……每一项都对照着草稿脚本、剪辑节奏和时间轴备注。播放量时高时低,常常不到三位数,但她坚持做完每一个完整流程,并记录每条视频后的互动数据和关键词。
她不设“爆款KPI”,只追“剪得顺不顺、讲得清不清”。她说:“拍视频不像做汇报,没人关心你写了几千字脚本,观众看的是开头三秒。”每一条成片,她都会完整看两遍,圈出“节奏拖”“镜头乱”“转场不清”的标记,重新改。没有团队,也没有运营技巧,只有一个人、一台电脑,和不断优化的草稿。
她说自己不是来搏热度,也不是靠天吃饭。“我只是想看看,学点真本事,靠这事儿养活自己,不靠人,不求人。”
“说到底,也想看看,这年头认真剪视频,会不会也能让我暴富一次。”
灯亮着的地方:郑州的“第二学习空间”
在郑州这座中部省会,除去收费自习室,还有一类学习空间,在夜晚悄然亮起——图书馆、校园教室、社区阅览室……,没有扫码入场、也无消费义务,只有灯光、桌椅和持续运转的冷暖气,为那些还在寻找方向的人,提供一个可以坐下来的角落。
普通工作日早晨八点,郑州图书馆门前已排起长龙。队伍中有带着耳机背单词的学生,有拎着文件袋与笔记本的青年,也有年过半百仍坚持进修的中老年人。
郑州市图书馆开馆前排队
馆内秩序井然,空调恒温,灯光稳定,提供了一个不计身份、不设门槛的学习场所。也正因如此,这里成了不少人心中的“根据地”。一位备考国考的年轻人说:“安静、有灯、有桌子,不需要太多条件,只要能坐下专心看书,就是好地方。”
郑州高校的教学楼在晚上仍保持开放状态,为校内学生提供自习空间。像类似河南财经政法大学的一些院校,截至晚23点,一些教室仍有零散身影落座复习。书包整齐摆在脚边,资料笔记铺满整张桌子。他们或准备考试,或复习论文,不喧哗、不倦怠。
在金水区某社区服务中心,一楼的阅览室也被临时改作夜间学习室。每天傍晚六点开放,至晚上十一点关灯。十来张桌椅排开,靠窗设有插座和小台灯。管理人员说:“不需要登记,也不收费。只要大家自觉安静,愿意来,我们就继续开。”
这些空间未必有最好的条件,但在这座城市的夜里,它们静静存在着,成为不少青年自我调节、自主学习的过渡地带。有人备考,有人改简历,也有人打磨脚本,方向各异,步伐不一,却都在默默寻找一块可以安放时间与专注的角落。
这些免费的公共空间并不显眼,却以一种稳定且温和的方式嵌入了这座城市的日常结构。它们像是城市的“缓冲层”——承接着转型期、过渡期、重启期的青年群体。没有人问来者是谁、打算做什么,只要安静坐下,就能拥有一段完整而不被打扰的时间。
华北水利水电大学物理学教授单雯雯认为,学习空间的意义,远不止“坐得下”。在她看来,无论是24小时自习室,还是夜间开放的图书馆、学习室,本质上都是城市在有限资源中建立秩序的一种尝试,体现了人们对学习的珍视。“它们提供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教育资源,而是一种学习秩序的托底机制。”
单雯雯接受采访
她指出,学习的过程需要相对封闭、持续、可控的环境,而城市正在尝试用低成本的方式,为这一过程提供必要的基础条件。“人们愿意花钱进入自习室,也愿意在清晨排队进入图书馆,其实说明一种很质朴的需求——想学习,并找到一个可以坚持下去的场所。”她进一步表示,这种非制度化、非考试指令下、非强制化的主动学习行为,是对城市学习空间供给能力的直接回应,因此“值得被看见,也值得被更系统地支持。”
事实上,近年来围绕公共文化服务空间的建设已有政策铺设。《“十四五”公共服务规划》中明确提出,要完善覆盖城乡的公共文化设施网络,推动高校教学楼、社区文化场所、图书馆等资源向社会延展开放。《全民阅读促进条例》也提到,要鼓励各类单位合理利用空闲空间,支持开展公益性学习服务。这些看似零散的政策动向,构成了一个渐趋明确的方向:让学习,不再依赖于特定身份或场所,而成为城市结构中可以被自由抵达的一部分。
在这些地方,没有什么“出圈故事”,也没有“上岸剧本”,他们不是在证明自己多优秀,只是想确认:在这个变得太快的城市里,自己仍然能坐得住,走得稳,熬得下。不是每一次努力都有明确回报,但他们依然愿意在这盏盏灯下,把时间交出去,把自己留住。
灯光从安置房、图书馆、社区一隅这些缝隙中渗出来,拼不出远方的全貌,照不见终点,却足以照亮人们眼前这一段难走的路。在这些或改造、或无名的角落里,一座城市以不同的方式,悄悄托住了他们孤注一掷的坚持。
统筹:石闯
编辑:岳炎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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