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哪个村没一棵皂角树,全村洗头洗衣服都没得洗。现在农村,也不太好找了。”用靳大爷的话说,在靳沟长大的孩子,谁小时候没去那棵皂角树上薅过几次“棘针”(皂刺)玩过呢。
“我小的时候,它就长这样了,1000来年了,树上有神仙呢。”我打趣大爷,你们薅棘针,神仙也不怪罪?大爷笑了,“神仙跟小娃计较啥呢。被棘针扎就是神仙‘挟邩’(xié huò)你了。”
位于新密市袁庄乡靳沟村的这棵皂荚树(俗称皂角树),在郑州的古树名录中颇有“身份”——编号41018300049。估测树龄千年,树高16米,胸径1.8米,冠幅20米,为国家一级古树。
独木成林:
千年根系撑起一片苍翠
这棵皂荚树的根系在千年地质变迁、水土流失与灾害轮回中逐渐裸露。因北侧土崖水土缺失,主根转而向东探寻,穿破地表横向蔓延,又向下生出大量新根。新根不断生长,形成了庞大而震撼的根系网络。仅裸露在外的横向根系就长达十余米,主根直径近半米。更令人称奇的是,这盘根错节的巨型根系上,竟萌生出近百株大小不一的树干,共同撑起一片苍郁林海。立于树下仰望,巨根如苍龙探向深谷,枝叶蔽日,云雾般缭绕升腾,恍如置身云端。
新密市林业局绿化事务科科长于富存说,这棵皂荚树的奇,就在于它仅凭一己之力,在千年时光中长成了一片树林。因此,它在乡亲们口中、在林业部门的名录里,得名“独木成林”。
“在南方,榕树因其气根特性,较易形成‘独木成林’景观。但皂荚树能长成如此盛况的,国内或许仅此一棵。”于富存说。
我们流连于古树浓荫下时,恰遇一位拍摄短视频的博主。他告诉我们,这棵皂荚树在抖音、小红书已小有名气。在他看来,树形之奇正是其顽强生命力的见证。“正常情况下树都向下扎根,它为何拼了命横向生根?不正说明在千年岁月里,它经历了多少艰难挣扎吗?”古树在他眼中被赋予了人格。“它自成一片树林,无所依凭,亦无所畏惧。”
乡愁印记:
刻在童年记忆里的皂角树
皂荚树是典型的乡土树种,亦是长寿之木。说它乡土,因其分布从东北至华南,覆盖中国半壁河山。更因其皂角可洗衣、皂刺能入药、皂米可食用,且木质坚硬宜作家具栋梁,它曾是旧日中国乡村的常见风景。
然而,随着经济社会飞速发展,加之其生长缓慢,诸多用途被化工产品替代,皂荚树在乡野间渐成冷门。
我们都曾在小学课本里背诵鲁迅的名句:“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
我们也常在记忆中拼凑家乡村口的皂荚树模样,在与亲人的叙旧里重拾关于它的片段。“哪个大爷?”“村口不是有棵皂角树吗?树西边那个院子里的。”……
在靳沟村漫步时,我偶遇一位拉着架子车的老人。他停下脚步,好奇地与我攀谈。
大爷姓靳,他说,过去哪个村都有皂荚树,家家户户靠它洗衣,如今却难觅踪影。“院里不种皂角树了,都种果树了。”在村民眼中,这棵千年皂荚树非同凡响,“树上有神仙的。初一十五可多人来拜。”树南崖头,乡亲们设了供台,摆满新鲜水果等贡品。靳大爷悄声讲述了许多故事,这些故事或许离奇,却充满了乡村特有的诗意。林业部门的人坦言,正是这些朴素的民间信仰,守护了生长在乡野郊外的古树,使其得以保存至今。
古树新生:
烟火重绕千年虬枝
这位阅尽千年的巨人,也曾被时光之刃刻下伤痕。水土无情剥蚀,令其根脉日益暴露于风雨;巨大的树洞在主干部位悄然裂开,如同难以愈合的创口;断枝腐朽,支撑力渐失,病虫害乘虚而入,树势一度衰颓。
幸而,2020年,守护之手伸出。新密市林业局汇集省市两级资金,聘请京豫专家,以科学匠心为古树注入生机。他们采用“框景”理念,用做旧的钢制方框在树前构筑巨型“画框”,将形如虬龙的古树主体巧妙纳入画框之中。由方框延伸出的支架,精准而隐蔽地承托起古树几根无处着力的主干。树洞被精心修复,腐朽处清创消毒、打磨后涂上桐油,如今看来竟似被人“盘”出了温润包浆。新密市林业局自然保护地事务中心主任陈现伟介绍,他们还在根系周围的土壤中埋设了透气孔,改善根系呼吸,也便于通过这些孔洞为根系施肥施药。
经过林业工作者和管护人员的精心呵护,如今,这棵公皂荚古树历经沧桑,重焕雄姿。它蓬勃舒展的枝干,不仅是生命的凯歌,更似一座无形的桥梁,连接着纷至沓来的人流。人们驻足仰望,网红架起镜头,孩童在它的浓荫下奔跑嬉戏……新的人间烟火,正围绕着这千年虬枝重新升腾、缭绕。
盛夏正午,“独木成林”默然矗立。它脚下曾经人去屋空的旧宅,已开始翻新;不远处,新宅正拔地而起,砖石碰撞之声,打破了午后的蝉鸣。
有人离开,有人归来。多少人在这树下失去,多少人又在此间重逢。
我生于新密,却少小离乡。记忆的根系并未深扎于新密某座具体的院落,也非籍贯纸上简单的字符。父母奋力扎根的他乡,构筑了我人生的全部城郭。然而,当我一次次归来,站在这棵根系悬空却傲然成林的古树下,一种奇异而深沉的乡愁蓦然击中了我。它不在倾颓的老宅里,也不在远方的新屋中,却分明在这盘龙般倔强裸露的巨根里,在它凌空撑起的如盖浓荫下,汹涌而来。
原来乡愁并非仅指向一个确切的地点,更是对生命来路与韧性的回望与确认。这株古树,以根为笔,在小小土崖上挥毫书写了千年的生存史诗。它悬空而生的百十躯干,恰似我们散落天涯的零散记忆;它向下深扎、百折不挠的根脉,正牵引着所有游子心灵深处共同的归途。
树根扎进崖缝,
乡愁便扎进人心
——纵使躯壳漂泊如云,
灵魂深处,
谁不渴望拥有
这样一片独木撑起的、
名为故土的精神森林?
编者按
“要把古树名木保护好,把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好。”习近平总书记的重要指示,为守护自然与文明的珍贵遗产指明方向。
2025年3月15日,《古树名木保护条例》正式施行,这部我国首部针对古树名木保护管理的行政法规,以法律的坚实臂膀,为“绿色国宝”筑起全方位守护屏障。每一棵古树都是活着的历史典籍,守护它们,就是守护文化根脉,延续文明薪火。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古训,在郑州这片热土上化作跨越时空的生命交响。从阡陌交错的农耕时代到钢筋森林的现代都市,郑州的古树守护着一代又一代人,忠实地记录着城市版图的沧桑巨变。
中原网推出“古树长歌·根脉中国——寻访郑州古树”大型系列策划报道。让我们一起,去看看郑州的古树,就像去见一个久未谋面的老朋友,探寻它们所蕴含的岁月故事。
策划 | 张新彬
统筹 | 辛晓青
执行 | 赵宁 禹亚楠
撰文 | 辛晓青
视频 | 杨飞
摄影 | 袁连贺
编辑 | 石嫣睿
校对 | 李晓影
设计 | 陈任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