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父亲节,

想起二十多年前我写给父亲的这封信:


大:
自从家里安装了电话,再也没有给您写过信。
最近刚写完了一部名叫《四十一炮》的小说,与家乡无关,更与村子里的叔叔大爷们无关。
自从在《红高粱》里使用了村子里人的真实姓名惹得人家不高兴后,我汲取了教训,再也没有犯这种错误。

今年春天北京闹“非典”,我们被封闭了三个月,憋得慌,很想回老家去,但听说从北京到山东的人,先要隔离半个月,怪麻烦的,只好罢了。
我知道麦子已经收割完毕,家中已经吃上了用新麦子面粉蒸出的馒头了吧?
我们在这里吃的面粉,都是陈年麦子磨的,其中还添加了增白剂什么的,白得发青,不好吃,没有麦子味。
想起老家的馒头和大葱我就想家。北京的大葱也不好吃。北京管什么都不好吃。北京的大蒜也不够辣。

这次闹“非典”,山东一例也没有,我想这是吃大蒜吃的。

老家的馒头

昨天高密的王大炮来了,提来了半口袋大蒜,紫皮,独头,辣得很过瘾,“后娘的拳头独头蒜”。
他说前几天去看过您,说您身体很好,我们很高兴。
中午包饺子给他吃,白菜猪肉馅一种,胡萝卜羊肉馅一种,都很饱满,煮出来白胖,小猪似的。
捣了满满一臼子蒜泥,我捣的,加了酱、醋、香油,味道真是好极了。

大,我们家那盘大石磨还有吗?
千万保存好,别被人弄了去。将来找个石匠琢磨琢磨,支起来,买头小毛驴,拉着,磨新麦子。石磨磨出的面粉,比机器磨磨出的好吃。
高密火车站前,有一家卖石磨火烧的,面特别硬,很好吃。但我知道他们使用的面不是用石磨磨的。将来咱们自己磨。
还有那柄腰刀,可别当废铁给我卖了。我听俺爷爷说那刀是捻军扔下的,也许杀过人的。我前几年回家,跟俺二嫂子要那把刀,她说不知道让大藏到哪里去了。
我记得咱家还有两把铁锏,很沉,就是秦琼使用的那种武器,后来就见不到了。听说是被一个表叔拿去了,还能找回来吗?

大,您帮我安一把小锤吧,这里有核桃,我要用小锤砸核桃吃。
前几天父亲节,我写了一篇小文章,题目叫《父亲的严厉》,写得不好,但还是抄给您看看:

上世纪六十年代,父亲四十多岁,正是脾气最大、心情最不好的时候。

在我们兄弟们的记忆中,他似乎永远板着脸。不管我们是处在怎样狂妄喜悦的状态,只要被父亲的目光一扫,顿时就浑身发抖,手足无措,大气也不敢再出一声了。

父亲的严厉,在我们高密东北乡都是有名的。

我十几岁的时候,经常撒野忘形,每当此时,只要有人在我身后低沉地说一声:你爹来了!我就会打一个寒战,脖子紧缩,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半天才能回过神来。

村里的人都不解地问:你们弟兄们怕你们的爹怎么怕成这个样子?

是啊,我们为什么怕父亲怕成了这个样子?

父亲打我们吗?不,他从来没有打过我们。

他骂我们吗?也不,他从来没有骂过我们。

他既不打你们,也不骂你们,那你们为什么那样怕他呢?

是啊,我们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怕父亲。我们弟兄们长大成人后,还经常在一起探讨这个问题,但谁也说不清楚。

其实,不但我们弟兄们怕父亲,连我们的那些姑姑婶婶们也怕。

我姑姑说,她们在一起说笑时,只要听到我父亲咳嗽一声,便都噤声敛容。用我大姑的话说就是:你爹身上有瘆人毛。

我父亲今年已经八十岁,是村子里最慈祥和善的老人。与我们记忆中的他判若两人。

其实,自从有了孙子辈后,他的威风就没有了。用我母亲的话说就是:虎老了,不威人了。

我大哥在外地工作,他的孩子我父母没有帮助带,但我二哥的女儿、儿子,我的女儿,都是在他的背上长大的。

我的女儿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了,见了爷爷,还要钻到怀里撒娇。她能想象出当年的爷爷咳嗽一声,就能让爸爸屁滚尿流吗?

但高密东北乡的许多人说,我们老管家之所以出了一群大学生、研究生,全仗着我父亲的严厉。

如果没有父亲的严厉,我会成为一个什么样子的人,还真是不好说。

大,文章写得不好,您看了不要生气。
今年春节我们会回去过年,您能做点黄酒吗?用黍子米做,不要用地瓜。
另外告诉俺二嫂子,让她用酱包上几个地瓜放着,我好久没吃地瓜咸菜了。

我和父亲的合照

三儿拜上
二〇〇三年七月十四日
*摘自我的散文集《会唱歌的墙》


并两幅近日习作,缅怀父亲——

父爱如岭
为儿做梯者乃父
山顶有道者为岭
乙巳父亲节 莫言

父爱如岭
领通岭,父爱如山上道路
引领孩子登上高处
乙巳父亲节 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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