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壶装三江

坐在机关办公的人，都暗中较劲，看谁文字材料写得好，凡写一遍就能得到领导认可的，那绝对是高手。

在基层连队，大家比试的则是军事技能。谁的军事技能过硬，不管他是新兵还是老兵，走起路来胸脯是挺着的，说起话来头都是昂着的，训练场上架势都端得雄赳赳的，即使见到比不过自己的班长，也是口服心不服、明服暗不服。谁要是哪一项技能超过了他，他会当面去请教，背后去苦练，然后攒着一股劲在比武场上过招。一旦重新站上冠军的领奖台，又是一副天下第一的气势，话虽然没说出来，但那派头明摆着就是“不服来试试”。

对于军事技能，我一直羞于提及，单双杠我始终没有超过第三练习，跳木马始终没有跳过第二练习，投弹偶尔才超过三十五米，按那时训练大纲的要求，这都是刚刚及格的水平。

说句心里话，不是我不愿苦练技能，而是无论我怎么去苦练猛练，成绩就是上不去，为此我也曾苦恼不已，可这是硬杠杆死标准，光有苦恼和决心是不够的，估计是我还没有掌握住训练的窍门。

但我也不是没有长项，我的队列是“旱地里的鸭子--呱呱叫”，除此之外还有射击。

刚入伍时发的是五六式半自动步枪，我打胸环靶五发子弹没有低于四十环的，一般都在四十五环左右，最出彩的一次打到四十九环。下连半年后我当上了班机枪手，大家普遍认为不好打的机枪，我一开始就把成绩定格在了优秀。我的前任是一名七七年入伍的老兵，本以为再带几个月我才能上路，可第一次实弹射击后，他就对我刮目相看，我的成绩和他最好的成绩持平了。

一名连队战士，又是新兵，要求的是技能、体能和智能全面发展。在一切训练为实战的年代，军事上若只有一两项突出，不要说在连队排不上号，在班里也没有发言的机会。

我的射击之所以还能说得过去，使我时隔四十年之后回忆连队时光，能迅速找到一个闪光的亮点，不是夸说我多么有天赋，而是要感谢水壶。

一般人可能想不出射击与水壶会有何关系，但在我看来，要是没有水壶，我的射击水平不会提高得如此之快。

难忘入伍后的第一次打靶，我的成绩是胸环靶二十二环，在班里倒数。由于连队担负的是看押勤务，最常遇到的突发战斗情况就是犯人逃跑，发现犯人逃跑第一步要鸣枪示警，第二步是瞄准次要部位开枪射击。仓皇逃窜的犯人，不可能站着不动让你打，为保障犯人不在自己枪口下跑掉或被误杀，那就只有一条路，苦练射击技能。

我们七连的连长叫张学军，是团教导队的射击教员出身，射击技能可谓百步穿杨、每发必中。他对射击训练的要求也极为严格。所以我的射击成绩让班长脸上很没面子。

有一天上午是射击训练，场地就在营区内，班长却命令全班人员都将军用水壶加满水，说上午要带壶训练。

起初我认为是班长怕我们训练时口渴，出于关心大家才要求统一带水壶。谁知到了训练场上以后，我刚开始据枪练习，只见班长将那灌了满满一壶水的水壶，从我的身上摘下来，然后转到我的左前侧，将水壶的带子挂在了我的枪刺上。

水壶装满水是一公斤，加上水壶自身的重量二百五十克，等于是在半自动步枪三点八五公斤的基础上，骤然又加重了一点二五公斤。

这时我才明白班长让大家带水壶的原因了。看看左右，他只给我的枪刺上挂了水壶，看来这是对我昨天实弹射击成绩的惩罚，说专业点叫加码训练。这不能怨班长，只能怪我自己没有发挥好射击水平，好在只是加了一个水壶，没有觉得不能承受。

但只有我的枪刺上挂了水壶，给我增加训练强度和难度是一方面，班长给我施加的，在我看来更多的是精神压力。这实际上是让全连都知道，我的射击不过关。

刚到部队，每个人最怕的就是落在大家的后面，现在这个水壶犹如一个巨大的广告牌悬在我的头顶：我落后了！

一想到自己落后了，我的心里就升腾起一股不服输的劲头，据枪稳些、再稳些，我告诫自己。开始确实能做到在枪刺上挂水壶的情况下，保证不晃动。可训练不是马上就会结束的，随着时间的流失，渐渐地就有些招架不住了，枪管不断下垂、开始轻微抖动，感觉水壶就像是孙悟空手里拿的宝葫芦，越来越沉重。

中间休息的时候，我趁大家不注意悄悄把水壶盖拧开，狂饮痛喝了起来，我想把水壶中的水都喝到肚子里去，这样再瞄准时我的枪管就不再因挂上水壶而下垂了。没想到我的这点小心思早被班长看在眼里，等重新开始训练时，他走到我跟前喊道：“张国领。”

“到！”

“挂水壶据枪累不累？”他肯定知道比空枪累。

但我不愿示弱，回答道：“报告班长，不累。”

“好样的。”说着他把自己身上的水壶摘下来，也挂在了我的枪管上。

这个水壶是对我喝水减负的“奖励”，可我只喝了一壶水的三分之一，班长却又给我加了整整一满壶。

挂水壶据枪，开始确实对我是一个考验，考验几天之后，我开始自我加压，主动挂两个水壶，且中途也不再喝水。半个月之后竟完全适应了这样的训练，我最多时甚至加过三个灌满水的水壶，但被班长主动阻止了，说我只要挂两个水壶练到心不慌、手不抖、臂不颤，下次打靶就一定能打出好成绩。

自从进行挂水壶据枪训练后，我的臂力有了明显的增强，等摘掉水壶再据枪时，枪就变得非常轻盈，我也就据得非常稳。

从那之后我的打靶成绩就居高不下，我知道这成绩的取得，水壶居功至伟。

除此之外在练习瞄准、呼吸、余光等影响射击的细节方面，我也在老兵的施教下，作了很好的处理。说实话，我很感谢班长教的训练方法，也感谢水壶的默默奉献，在我开始不适应水壶的重量时，也多次让它掉在地上，但水壶都无怨无悔地承受了，并始终对外守口如壶，和我一起保守着秘密。

军用水壶是我的被装中比较另类的一件东西，它不能归到服装类，也不能归到装备类，它就是一个军人日常的生活用具。

在电影中我们也经常会看到，紧张的战斗间隙，战场上泥土都被战火烧焦了，这时班长会摘下腰间早已磨得掉了漆的旧水壶，放在耳边摇一摇，举着已经不多的水刚想喝一口润润嗓子，忽然又想到了伤病员，就把仅有的一点水递到了战友的手里，而这个伤病员却又忍着干渴，把水壶传递到另一个伤员手中。

水壶就这样被大家传递着，水却仍是原来的那些水。此时此刻观众明白，盛装在军用水壶里的，早已不再是解渴的泉水，而是战友之间的生死情谊；战士们相互传递的，也不仅仅只是一个水壶，而是在传递决胜的信心和必胜的信念。

在连队，用上水壶的时候不多，因为执勤连队没有野战训练，也少有长途拉练，很多时候背上它，只是按照全副武装的要求行事而已。但连队对水壶的存放是有明确规定的，统一在各班的墙上钉上钉子，上下一条线地把绿色的水壶挂在那里，如枪架、子弹带一样，是建制班的必备。

距我们连队最近的城市是阜阳，有十几公里的路程，为了防止路途中口渴，每次请假上市里办事，我都会将水壶灌满开水，斜背在身上。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市面上还没有矿泉水或可乐、绿茶之类的饮料，即使有卖的，我每月七元钱的津贴费也买不起。战士上街，身穿崭新的确良绿军装，左肩绿水壶，右肩绿挎包，走在大街上，回头率是相当高的。

军用水壶是军人的标配，背在身上既解决了饮水问题，又不失战备的气息，唯一让我感到不舒服的是，新发的水壶灌上开水之后，有一种密封硅橡胶和金属混合在一起散发出的味道，用了很长时间之后，这味道才会渐渐消失。

我第一次配发的水壶还是65式的，就是单一的饮水用壶，实际上在我入伍那一年，就已有新的军用水壶研发出来，这就是我发的第二个水壶，史称78式军用水壶。

这个水壶从单一饮水变身为多用途，不但可以装水，还可以蒸饭、烧汤、装菜。由原来的装水变成了可以烧水、烧饭，这就大大满足了军人野外生存的需要。

记得我写的《军营情思绿茶缸》一文中，曾写到一个用绿茶缸煮鸡蛋的细节，当时有战友还在留言中问道“为啥不用军用水壶煮鸡蛋？”，我知道他说的是78式或今天用的10式、17式水壶，而我当年用茶缸煮鸡蛋的时候，78式水壶还没有发到我们手里。

65式水壶的最大特点是，口小肚子大，黄豆、米粒还可以装进去，要想把鸡蛋装进去也可以，那得先把鸡蛋打破，把液体的蛋清蛋黄装进去。

随着时代的发展、科技的进步，现在市场上出现了各种各样的保温杯、保温壶，甚至是高档的养生壶。还有各种桶装、瓶装、袋装的饮料，出行带水的问题，不再像当年那样带水壶是唯一的选择。

1998年南方发生洪涝灾害时，我随抗洪抢险的部队上大堤采访，看到战士住的帐篷边上，堆放着成箱的瓶装矿泉水。指挥员告诉我说，那都是地方政府慰问部队送来的。有了这些便于饮用的矿泉水，水壶也就不用总挎在身上了。毕竟背着装满水的水壶，左右甩动起来确实给战斗行动带来诸多不便。

17式水壶在原来的基础上又有了较大的改进，据说除了可以背在身上外，还可以直接卡在腰带上、背包上，功能比原来更强大。

我调入机关工作后，一直没有发过这种新型的水壶，所以我外出旅行时，照样会把那个65式的老水壶背在身上。这除了是一名老兵长期在部队养成的习惯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这个貌似普普通通的水壶跟随着我，装过长江的水，装过淮河的水，也装过黄河的水，堪称一壶装三江，“大肚”容天下。

一个曾经装进三江水、容纳四海情的小水壶，足以证明我是一名不丢弃老装备的战士，一名不遗忘初心的老兵……

张国领，河南禹州人，现居北京。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1978年入伍，2020年退休，历任战士、排长、新闻干事、电视编导、《橄榄绿》和《中国武警》杂志主编，从军四十三载，武警大校军衔。

主要著作有诗歌、散文集《血色和平》《男兵女兵》《和平的守望》《和平的断想》《和平的欢歌》《千年之后你依然最美》《柴扉集》《意外的爱情》《张国领文集》(十一卷)等十八部。作品曾获“中国人口文化奖”金奖、“解放军文艺新作品奖”一等奖，“群星奖”，“长征文艺奖”“冰心散文奖”“武警文艺奖”等五十多个奖项。作品被收入《新时代强军文学作品选》《军旅年度文学选》《中学生喜爱的作文》《初中课时练》《改革开放四十年诗选》《中国年度诗选》等六十多种选本。系中国作协会员，北京丰台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