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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见着我的老师了,如朝山进香的人见到他自幼就心存感念的一位应愿之神。在今年正月的阳光里,也在正月的冬寒中,我回家奔赴我三叔的喜丧事,也去赴办我大伯逝世三周年的庄重礼俗和纪念。在这闲空间,张老师到了我家里,坐在我家堂屋的凳子上。乡间室内的空旷和凌乱,纠缠分隔着我与老师的距离与清寂。 

相向而坐,喝着白开水,削了苹果,说了很多忆旧的伤感和喜悦,诸如三十几年前在初中读书时,我的学习,我的作业,我的逃课。还有另一位命运多蹇的同学,不仅在学习上刻苦,在书法上也颇具灵性天赋,人在初一时,其楷正墨字,已经可与颜帖乱真。可是后来,因着形势家境,他不仅未再考,而且由于疾病,早早地就离开了这个荒凉热烦的世界。 

这个世界,对于有的人荒凉到寸草不生,对于有的人,却是繁华热闹到天热地烫,一举一动都会有草木开花、果实飘香。然而对于我的老师张梦庚,却是清寂中夹缠暖意,暖意里藏裹着刺骨的寒凉。 

不知道老师对他的人生有何感想与感慨,他写的一本名为《我这一生——张梦庚自传》的简朴小册,读下来让人心酸胃涩,想到世事的强大和人的弱小,想到命运和生命如流水般在干涸的沙地上蜒蜿涓涓,奔袭挣脱,流着可谓流着,可终归无法挣脱干涸与强大的吞没。最后的结局是,我们毕业了,老师头发白了;我们步入中年了,老师身体枯衰了。我们成家者成家,立业者立业,而老师却在寂静的人生中,望着他曾经管教、训斥、抚疼过的那些学生,过着忆旧的生活,想着那些他依然记得,可他的学生早已忘却的过往。 

我们就那样坐着喝水聊天,说闲忆旧,直至夕阳西下,从我家院墙那边传来风吹日落的细微淡红的声响,老师才执意地告别离去,不无快意地说他的子女们都工作在外,孝顺无比,真是天有应愿,虽然他一生坎坷,到了年老,却子女有成,学生有成,仿佛曲折的枯藤根须,终于也繁衍出一片树木林地。

老师从我家离去时,是我扶他起身;离开院子时,是我扶他过的门槛;送至门口看他远去时,是我扶他过的一片不平不整的地面。我的父亲离开人世太早,扶着老师的时候,我就像扶着我年迈的父亲。望着村头远去的父亲般的老师,落日中他如在大地上行走的一棵年迈的老树,直至他在村头渐缓地消失,我还看见他在我心里走动的身影和慢慢起落的脚步,如同宁静里我在听自己的心跳一样。

说不出老师哪儿伟大,可就是觉得他伟大;说不出他哪儿不凡,可就是觉得他不凡。也许这个世界本身,是凡人才拥有真正的伟大,而伟大本身,其实正是一种被遮蔽的大庸大俗吧。

(作者 阎连科 来源 作家美文微信公众号,原文有删改 AI主播 制作 杨铁虎)


编辑:许怡童
统筹:梁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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