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31年到1945年,这是救亡图存的14年。日本侵略者带来的民族创痛无以复加,空前的民族浩劫催动了空前的觉醒、空前的团结。正是靠着“每个人都是防线”的同仇敌忾、前仆后继,我们最终打赢了这场中华民族的生存之战。而所有这些,也催开了文艺的绽放与新生。
翻开中国影像志书,抗战题材既是中国人民反抗外来侵略的真实历史记录,又是凝聚民族精神、彰显人类正义的共同文化记忆。在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的历史时刻,我们邀请文艺评论家、创作者、青年学者,共同探讨抗战题材影视作品何以留存家国永念的“一寸山河一寸血,一抔热土一抔魂”。
主持人:抗战主题值得永恒书写——当抗日烽火散去了80年,今天我们如何理解这句话?
李京盛: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是近代中国人民反抗外敌入侵第一次完全胜利的民族解放斗争,它值得全体中国人民永远铭记。抗战主题可以常写常新,因为这一主题创作的根脉系于铭记历史、观照现实。
时代在变,抗战主题有两个精神内核始终如一:自古以来传承于中华民族血脉、迸发在民族危亡之际的爱国主义精神,厚植于中华民族基因、生长在万里河山中的不屈性格。这种爱国家、爱故乡、爱土地的精神,与坚韧、顽强、不屈不挠的秉性,源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最为深厚的民族情感、民族力量,也构筑了抗战作品中永恒不变的强大精神支柱、价值支柱。
毛卫宁:作为一名60后,抗战故事是刻在成长记忆里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老电影《地雷战》《地道战》等以全民观影的形式陪伴了几代人。其实中国抗战文艺影视要追溯到新中国成立之前,比如党领导的左翼艺术家创作拍摄的《风云儿女》诞生于1935年,《义勇军进行曲》从此唱响;聚焦东北人民抗争过程的《松花江上》于1947年上映。1949年,半纪录片半故事片的《中华女儿》问世,不仅是新中国第一部抗战电影,还入围当年的卡罗维发利国际电影节。再到上世纪80年代,张军钊导演、张艺谋摄影,被视作第五代导演开山之作的《一个和八个》带着革新性的美学表达重构抗战叙事;《血战台儿庄》拍出了当年国民党官兵正面抗战的形象,在台湾地区公映后引起轰动,台湾当局由此放开老兵回大陆探亲……
《血战台儿庄》剧照
可以说,经典既凝聚了观众的集体记忆,对我在创作生涯初期也产生深刻影响。背后的这些创作者,无论是亲历过战争硝烟的,还是生于和平年代的,也无论是在用延河水冲洗胶片的艰苦岁月,还是改革开放后大胆践行美学拓新的时代,历史真实都是经典抗战作品不变的金线。这也是为什么,当一段时间“抗日神剧”出现,把本该尊重历史的抗战题材拍成夸大其词、博眼球的爽剧,新一代观众不买账,我们特别需要回溯经典叙事,回归返璞归真,在历史真实中讲述抗战故事。
张榆泽:90后一代,小学组织集体观影,《小兵张嘎》《铁道游击队》等老片建构了我们对抗战作品的最初印象。进入21世纪,一边是《亮剑》提取的狭路相逢勇者胜的“亮剑精神”、《闯关东》所颂扬的绝境中求生存、逆境中谋发展的“闯关东精神”引发广泛共鸣,让观众从作品中汲取观照现实的力量,成为作品的重要价值。另一边,随着融媒时代到来,二创、解构、“玩梗”等带着互联网基因的传播方式重塑着观看逻辑。李云龙台词里二营长的意大利炮,与挥泪下令轰向城楼上秀芹的那声“开炮”,在各种表情包、短视频里被移植。解构与重构,是年轻人用自己熟悉的语言方式,在二次阐释、多次交互中完成进一步传播,印证了抗战主题具有跨越媒介、跨越时间的生命力。
《亮剑》剧照
《小兵张嘎》剧照
主持人:对有着时间坐标系的抗战题材而言,历史是刚性的框架。当创新已成观众对国产电影、国产剧的审美期待,创作者何为?
李京盛:今年,抗战主题创作迎来了较大声势规模,不仅是要在抗战胜利80周年的重要时刻回望历史,也基于当下国际国内形势的考量。有了历史与现实的双重锚点,这批抗战题材影视作品呈现出内容的拓展、主题的深化。
以往的抗战题材,多聚焦战争、战役、战斗、战士,以战争为叙事空间,即通常所讲“打仗的”。作为抗战题材的主流书写方式,战争片、战争剧通常有对宏大战场的历史记录,有对浴血奋战英雄的讴歌,有反映正面战场的艰苦卓绝,也有隐蔽战线的信仰丰碑。今年的新作极大地对抗战题材作出内容拓展,将其置于更纵深的历史背景、更广阔的社会环境来书写,把抗战史、社会发展史、百姓生活史乃至民俗史融为一体。这种内容拓展使得抗战剧同时也具有了历史剧、年代剧、生活剧的内涵与意蕴。
电视剧《我们的河山》和《归队》虽然写的依然是敌后与抗联的故事,但前者展现了山东沦陷后鲁南地区社会发展风貌及人民生活日常,后者跟随6个“只要打不死,那就打不散”的抗联战士的脚步深入白山黑水间,看东北大地沦陷后的社会状态、平民生活的多种形态。两部剧都对日寇铁蹄践踏下百姓的生存劫难,作了非常细致深刻的表达,观众会对侵略者带来的苦难有更直观感知,对国土沦丧的切肤之痛感同身受。
内容创新升维同时,今年的抗战作品在主题上亦有所深化。
民族危亡的历史关头,中国共产党人战斗在抗日战争前线、支撑起民族救亡图存的希望。如果说经典影片《太行山上》《百团大战》再现了八路军在抗日前线浴血奋战取得胜利的雄浑史诗;那么今年《我们的河山》第一次以全方位视角讲述了我党领导抗日根据地建设的众多举措,阐明了中国共产党在全民族抗战中所发挥的中流砥柱作用,体现了全民抗战的力量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核心在于民众,强调了“兵民是胜利之本”。
全民抗战,没有人能置身事外。英雄不问出处,千锤百炼磨砺出最坚定的信仰。待播的《阵地》里,陶行知、夏衍、田汉、茅盾等进步知识分子以笔为枪,发挥文化鼓舞人、凝聚人的深沉力量,发生在桂林的“文化抗战”故事填补影视作品的视角空白。加紧后期制作的《八千里路云和月》中,即便一个国民党将军的家庭,也难免遭受战争荼毒,颠沛流离、生离死别中,有人为全国人民风起云涌的抗战浪潮鼓舞,激发真正的觉醒,明白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唯有全民族同仇敌忾。
戴清:抗战主题一直是重温民族记忆、讴歌抗战英雄、凝聚民族精神的历史资源与创作富矿。
在对曾经违背历史真实、一味追求传奇化的“神剧”纠偏后,抗战主题创作自抗战胜利70周年起重新出现了创作和播出的高峰。其中既有纪实色彩鲜明、有着宏大史诗追求的《东北抗日联军》《长沙保卫战》《太行山上》等,也有以真实历史事件为背景、关注时代洪流中普通人命运与精神世界的故事,如《战长沙》《四十九日·祭》等,还有《伪装者》《红色》等谍战一支。
《战长沙》剧照
十年一瞬,内容与类型的多样性是抗战文艺生命力旺盛的体现,让观众能从多个角度理解历史。近年来媒介生态的巨变给创作带来的影响,亦不可忽视。具体到此刻,《山河铭记》《胜利1945》《正义之战》等纪录片,《马背摇篮》《延乔兄弟》《燎原》等微短剧,在视听层面丰富了作品序列,也一定程度上进一步抬高了长剧、电影的精品化创作标杆。加之游戏、短视频等文娱产品加入“注意力争夺战”,怎样以长剧的篇幅优势、大银幕的沉浸式观影优势,成功兑现观众的情感链接,成了创作的关键。
今年几部新作不约而同把宏大命题沉入乡土,在一地一寨一庄,用贴地的视角,深描人与土地的故事。土地对于中国人民,是祖国、母语、故乡,是我们最血脉相连的东西。当侵略者闯入,《生万物》里,日寇的铁蹄践踏乡亲们无比珍视的土地;《南京照相馆》里,日军暴行彻底碾碎了老金一家安稳和美的日子,泯灭了姑娘去看大好河山的希望——这些新作把抗战主题化入中国人根本的生命意识、土地情结,解析到每一片土地、每一位父老乡亲的一粥一饭、秋收冬藏,那些关乎日常劳作与生活的一切,自会激荡共鸣。而这,也正是抗战题材创作穿越时间、能在这片土地生生不息的动力。
主持人:英雄是一个民族最闪亮的坐标。无数观众从重播了3000多次的《亮剑》里记住了带着独立团冲锋陷阵、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李云龙,也记住了《东北抗日联军》里坚贞不屈的杨靖宇、《太行英雄传》里勇猛果敢的杨树生等英雄角色。新一代观众还需要怎样的英雄叙事?
戴清:抗战是关乎铁与血的叙事,但战争没让女性豁免。那么在抗战主题作品中,女性英雄、女性革命者,及至更多普通女性的形象塑造,是个值得探讨的话题。
《历史的天空》剧照
《历史的天空》和《亮剑》都能称标杆之作,不过两者对女性角色的塑造有微妙差异。改编自徐贵祥的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历史的天空》里,姜大牙带着江湖草莽气登场,原计划投奔国民党军。是新四军的青年政委东方闻英,以坚定的革命信念和人格魅力感化了他。这位女性军人特有的果敢与柔情,以及她最终壮烈牺牲的结局,不仅成为姜大牙从草莽英雄走上革命道路、再蜕变为成熟将领的重要催化剂,也牵动无数观众的情肠。《亮剑》里,李云龙的两任妻子从城楼上被日军挟制依然无所畏惧、高喊“别让我瞧不起你”的妇救会主任秀芹,到出身书香门第的护士田雨,后者带上了几分英雄胜利后“情感勋章”的意味。
近几年,抗战作品中的女性角色,从过往常见的与男性间一正一副、一主一从的关系设置,逐渐转向更显见的主体意识。在以林楠笙为主角的《叛逆者》里,朱怡贞也被写得闪闪发光。她是家世优渥、知书达理的大小姐,也是正义奋勇、为国、为党、气节不输男儿的巾帼玫瑰,她讲起《草叶集》时眼里有光,“我平等地歌唱女性和男性”,她更在潜移默化中引导林楠笙共赴理想。就连《伪装者》里,大姐明镜也是兄弟一台戏的定海神针。她外柔内刚,爱国爱家,长姐如母般抚养弟弟们长大,又在民族危亡时多次向中国共产党的抗日队伍伸出援手。而《归队》里的兰花儿、大阔枝,《生万物》里的宁绣绣,《我们的河山》中刘竹梅、王彧、吕英、符花,这些女性无关身份,无论抗联的卫生员、大地主的女儿、新纳的姨太太等,山河呜咽、战歌响起时,她们汇入了时代洪流。
事实上,抗战作品中女性角色的塑造,能在中国早期电影创作脉络中找到基因。1935年,左翼电影人孙瑜导演的影片《大路》上映。片中风华绝代的“体育女皇”茉莉深入虎穴搭救被囚的筑路工人,重情重义又有勇有谋。八一制片厂拍摄的《八女投江》里,8位年轻的抗联女战士在日寇疯狂扫荡中顽强拼杀,打尽最后一颗子弹后,面对穷凶极恶的敌人,她们从容不迫携手投入滔滔江水……
毛卫宁:为国家为民族不畏强暴、血战到底的抗日英雄,永远都是抗战主题作品中浓墨重彩的一笔,英雄身上所展现的伟大抗战精神,也是创作的永恒主题。这其中,观众尤其喜欢草莽英雄与平凡英雄。或许我们能视其为,随着观众观影观剧经验的丰富、视野的开阔,高大全式、脸谱化的英模形象,以及神乎其技、生来英雄的角色,是不被取信的。
《我的团长我的团》剧照
《亮剑》李云龙战功赫赫,但又桀骜不驯,英雄气与匪气并存。就是这种不完美,让他呈现为一个有血有肉、可信可感的人。《我的团长我的团》龙文章不是典型的英雄,“炮灰团”亦然。一支没有谁是英雄的队伍,行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东方战场,他们想求中国一个太平盛世,即使明知凭一己之力全是枉然,但还是要去做。《我的兄弟叫顺溜》主人公有传奇性,有小毛病,一个带有“毛边”的愣头愣脑的新兵成长为顽强如狼如野草的铁血男儿,收获了观众喜爱。包括更早期《铁道游击队》《地道战》里扒火车、炸桥梁、与敌人周旋的刘洪、王强、高全宝等人,他们都是平凡的人物,身上有着民间智慧的具象化。
《我的兄弟叫顺溜》剧照
主持人:技术在迭代,观众在迭代,创作的延长线上,未来的抗战作品如何进一步讲好抗战故事?
张榆泽:媒介深刻变革的时代,作品与观众之间会越来越倾向“共创”,对角色、剧情的再阐释、再传播,都离不开观众。Z世代的观众不仅想从作品里得到共鸣共情,还希望能激发理性思辨。比如《我的团长我的团》,在B站上拥有百万播放量的解说视频不在少数;比如《悬崖》里周乙在情感与使命、道德与责任间的内心撕扯,甚至口碑有争议的《哈尔滨一九四四》也在人性的描摹上有可取之处。未来创作者需要回答的,不仅是“历史发生了什么”,更是“为什么会发生”——战争背后的战略逻辑、复杂的政治角力、深层的人性动机,以及历史留给今天的真正警示。
《悬崖》剧照
而作为年轻一代观众,我很期待更多年轻的创作者为抗战主题作品带来更新鲜视角和更多元表达。我也会好奇,假设哪天辛爽或邵艺辉用他们的镜头讲述抗战故事,会有怎样的碰撞。
李京盛:今天的抗战剧创作的中坚力量,都是一批经验丰富、非常成熟的创作者。从另一层面讲,要驾驭厚重的革命历史题材、大历史中复杂的群像戏,是相当考验功力的。但抗战故事需要永恒书写,一批年轻创作力量的崛起,对于抗战主题及至更广义的历史正剧,都是长久的寄望。唯有加速培育新一代创作者成长,抗战主题创作才能在新的时代,继续履行文化使命:不仅是为了纪念一场历史的创伤与胜利,更是为了从历史中汲取能指引我们应对当下与未来挑战的智慧、力量与民族精神。
(来源:文汇报 作者:王彦)
统筹:梁冰
编辑:张晓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