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是李清源正经写作的第11个年头。按照他所说的,“人生须有规划,但是不要计划太长远,5年就够了”,李清源已经完成了自己在文学创作上的两个“五年计划”。

李清源,1977年出生,河南禹州人,近年来已相继出版《此事无关风月》《箜篌引》《走失的卡诺》《窑变》等作品,是70后中原作家群的代表人物。

2015年,他凭《苏让的救赎》获得《当代》文学拉力赛年度中短篇总冠军;今年4月26日,其新作《窑变》又获评《当代》文学拉力赛年度长篇小说,与初入文学场的自己达成了一次跨越10年的回眸。

“人生很难假设,可能一点点风吹,就改变了前进方向,改变了整个命运。以前的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成为一个作家。不过,现在想来,我可能就适合做这个事儿,也只能做这个事儿。”从社区医生,到知名作家,再到《莽原》杂志副主编,谈及一路走来的经历,李清源感慨说道。

人生有很多偶然,但一切都有迹可循

李清源在采访中透露,他的文学创作之路始于偶然。

“我是个务虚的人,当年上学的时候,我的理想是考大学,读中文或历史。而家父是个务实的人,他以他的人生经验和价值判断,否决了我的计划和梦想,并以家长的权威,替我报了医学专业。他认为医生是个体面的职业,什么时代都需要,恶人也会敬让三分。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

回忆起开始学医的那段日子,李清源用“丧”甚至“绝望”来形容。

“第一学期的时候,我总是旷课,有时候还会跟着火车,走哪儿停哪儿,在附近几个城市闲逛。”直到后来,李清源逐渐体会到父亲的良苦用心,“毕竟在他看来,那才是稳妥的光明大道。”

毕业后,李清源顺理成章地回老家当了一名社区医生。繁忙的工作严重挤压着个人空间,他越发清晰地意识到,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于是来到郑州,和朋友开了一家文化公司。

“我想,总得允许人有其他的选择。毕竟工作和感情不一样,不一定要从一而终。”有了闲暇时间的李清源,终于能静下心来,写一些东西。一天晚上,他开始将自己心中酝酿已久的念头,付诸笔下,短短几天内就完成了处女作《走失的卡诺》。

“写完以后,我在网上找了个投稿邮箱把稿子投过去,然后就接着忙别的事儿了。”那时的他,完全不了解文学生态,也没有预料到自己随随便便投稿的刊物,是在文学界十分有影响力和话语权的《当代》。

不久后,一个来自北京的电话打破了平静。“对方说,清源你好,已经看过你的稿子了,写得非常好。”李清源一时茫然,不知来电的是何人。对方又询问他是否还有新的作品可以投稿,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之前投稿的回复。

沈阳师范大学特聘教授、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监事长孟繁华为拉力赛年度长篇小说获奖者李清源(左)颁奖

就这样,从2014年到2015年,李清源在《当代》杂志陆续发表了三个中篇小说,在文学创作之路上越走越远。

在他看来,每一个人在诞生之初都有一个天分,只不过很多人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天分是什么,还有一些人即便发现了自己的天分,也没有客观条件去做。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还是挺幸运的,找到了自己的天分,也把握住了时机。但我不是从小就把文学当做事业,人生很难假设,我的人生有很多偶然和巧合,走着走着,就走到这儿了。是不是还有更适合我去做的事儿呢?我也不知道。”

诚然,在李清源的讲述里,他的每一个人生转折看似偶然,但其背后都蕴藏着深深的必然。从年少时对文学的向往、求学时在小巷书摊的流连,到从医时对人间百态的观察、创业时对各行各业的涉猎,他从人生经验中,获得了最初的创作灵感。

“文学是经验表达,作家首先要写自己熟知的东西。现在想来,从前当医生的经历,对我来说是弥足珍贵的,因为医生往往会接触到许多人性的灰色地带,特别是基层医生。”那些在生死边缘挣扎的面孔,那些人性的脆弱与坚韧,都化作了李清源文字中的深刻洞察。时隔多年,他还无法忘记一个身患重症肌无力却无法接受有效治疗的年轻女孩,无法忘记她那随着艰难呼吸而颤动的眼睛,因为他在其中看到了一个年轻生命的流逝。

或许正是基于这份对人与事的深刻共情,李清源在无数偶然与选择中,用医者的冷静与客观、文人的细腻与敏感,捕捉着每一个可供文学化的生活细节,也铺设了自己那条通向文学之境的道路。

七年打磨、三易其稿,给《窑变》以分量

和众多文学创作者一样,李清源的笔墨生涯由中篇小说启程,而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与经验的积累,他的笔锋日益老练,情节构建能力和人物刻画水准也渐趋精湛,由此自然而然地转向长篇叙事。

从《箜篌引》到《窑变》,李清源将目光投向历史深处,在变与不变之间,勾勒出婆娑世界的世相图谱。

“写《窑变》的念头,其实始于几位编辑老师的‘三堂会审’。”李清源介绍说,那是在2016年,他正在北京进修,有次去拜访《当代》杂志编辑部,和编辑讨论创作计划。

李清源的老家在钧瓷之乡——河南禹州,有不少亲友从事钧瓷相关的工作,自己对钧瓷文化与行业状况也比较了解。因为没有特别的准备,便从自己熟悉的钧瓷谈起。他笑称,“这个题材的小说,让我不露怯。”

钧瓷始于唐、盛于宋,是中国历史上第一种彩瓷。说起钧瓷,李清源表示,“钧瓷很重要的一个审美特征是窑变。含有铜质的釉料在高温烧制时,经过特殊的氧化还原反应,会形成海棠红、朱砂红、鸡血红等釉色,彼此渗化,相映成辉,有‘入窑一色,出窑万彩’之说。”

但是,钧瓷制作工艺复杂,成品率低,而且烧制的颜色很难人为掌控。温度、气候、风的拉力、煤的软硬、窑炉大小、瓷器在窑中的位置等,都可能影响釉色,人力几乎难以干预。

“窑变是无规律可寻的,历史是如此,人性也是如此,没有规律,无法把控。此外,钧瓷的产生是偶然的,不是有一个完人为了某种宏大或崇高的目的,奋不顾身的、不顾一切去达成的。宋代以后,钧瓷就失传了。近代人复烧起来特别困难,那为什么还要做这个事?主要是为了赚钱,为了生存。”

在李清源看来,窑变这种意象,在人世变迁中能够找到对照:人性如钧瓷,入窑一色,出窑万彩;命运如窑变,七分天工,三分人巧。籍此,他意图透过钧瓷,写出中国文明的某些特征。

尽管在创作之初,李清源就对这部长篇的主题立意和人物故事有了一定考量,但事实上,这本书是他耗时最长的一部作品。从2016年开始创作,到2023年正式出版,7年时间,三易其稿,才得以完成。

“在最开始写的时候,没有想要这么大跨度的叙事,就想写单纯的当代叙事,中间穿插一些过往的东西。写了几万字后,我意识到出了问题,太单薄,不是我想要的。”李清源说。

他表示,虽然小说不必然追求宏大叙事,但如果原本可以承载更多,使文本趋向自己理想的状态,又有什么理由不做呢?况且这是一个长篇,钧瓷又是一个足够厚重与博大的文化符号,以钧瓷之名和偌大篇幅,只是写了一个相对轻薄的东西,既不值得,也暴殄天物。

“既然重来一次,不能还在原来的基础上打转,否则根本没有重来的必要了。”抱着这样的心态,李清源投入《窑变》第二稿的创作。他决意拓宽时间的画布,以大跨度的叙述手法,不仅深入挖掘人物性格的多样面貌,更借此展现时代的更迭与文明的演进,赋予作品更为厚重的历史与文化内涵。

“写了十几万字后,还是感觉有一股气始终提不上来。只好把这个稿子暂时搁置。”两年后,李清源决定使用要年纪事的方式,把重要故事放在几个特定的年份,而将其他时间发生的事情以补叙、插叙等形式补充进去,使叙事完整闭合。

最终,《窑变》问世。李清源抓住“钧瓷”这个核心,写中原古镇神垕镇翟家六代人的跌宕命运,以及几个复烧钧瓷故事所无法绕过的年份,又独辟蹊径,借“窑变”之喻,刻写“世无不变,唯变不变”的人生哲理。

由于融合了家族史诗的恢弘气势、文化探索的深邃思考,以及历史沉浮的宏大视野,这部小说也被文学评论家誉为“中原大地上的钧瓷编年史”,成为李清源写作生涯的里程碑。

写作是个技术活,要在不断尝试中纠错

李清源多次提及,自己不是个有趣的人,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也没有什么兴趣爱好。但对于文学,特别是文本结构和叙事方式,他格外在意是否“好玩”。而“好玩”与否,更多是个技术活儿。

“在传统文学中,中国的诗歌和散文非常牛,小说要差一些。很多受到传统写作观念影响的作者认为,相较于技术,小说的内容、价值更重要。我不这么看。一个故事,有人讲得绘声绘色,有人却说得非常无趣,所以,怎么表达、怎么呈现,直接决定了这个故事的成败。”李清源说。

他强调,叙事技巧对于故事的表达和艺术效果至关重要。创作者不能仅仅将故事作为传达单一理念或价值观的工具,而应注重多维展现,融入社会文化背景的细节,赋予作品更深厚的内涵和审美韵味。

“一部优秀的小说,一定要有典型人物和典型故事。小说可以无限弱化人物和故事的某个方面,来突出其他方面,这当然是在尊重文学规律的基础上所做出的选择。但是,小说一定是虚构的人和事,是为整体内容服务的。特别是在写人时,不能把人当做工具,否则会索然无味。”

李清源表示,文本有它自身的内在生长力量,特定的人物、特定的性格,在特定环境里去做特定的事情,都是自然而然的。他坚信,即使是小说中的次要人物,也应当具有独特性和不可替代性,作家要通过对人物特征的精准捕捉和刻画,使人物鲜活立体,超越其功能性而存在。

他用顾恺之的人物画来比喻写作,说明捕捉人物灵魂的重要性。“顾恺之总是先画出人物的基础轮廓,然后找准这个人最具特色的地方,再加上寥寥几笔,人物形象就出来了。写作也是一样。作家在创造一个角色时,要先想想,你想让他成为什么样的性格,什么样的气质,然后在最关键的方面,加几笔就好了,这样才能让人物立得住。”

李清源还提到,一个成熟的作家,必须具备能够周应万物的话语能力,能够在不同故事背景下自如运用变化的语言风格。这种对语言的敏感性在他的作品《窑变》中得到了体现。

“我希望在书写历史变迁的同时,呈现语言的变迁,所以在不同时代采用不同的语态:晚清半文半白,民国偏白,现代全白。”李清源坦言,“我知道一定有人会不适应,但这也算是一种创新和尝试。不一定对,但总要试试,在不断尝试中试错、纠错。”

谈及未来,李清源设想了一种融合文字、图像、声音的文学形态,展现出他对文学边界的不断探索。作为《莽原》杂志的副主编,他还致力于将这份探索精神注入杂志的发展蓝图。恰如鲁迅先生当年的期许,《莽原》之名寓意“旷野”,象征着文学与人生的自由无垠。

从这个角度来说,不管是李清源所说的“人生充满了偶然”,还是“入窑一色,出窑万彩”的窑变意象,亦或是他的文学理念,都与《莽原》,与年轻一代“人生是旷野,而非轨道”的生活哲学不谋而合。

而这,或许就是李清源留给当下与未来文学界最宝贵的启示——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中,保持探索的好奇心,敢于尝试,勇于创新,方能在人生的旷野中行稳致远、久久为功。


统筹:梁冰
编辑:许怡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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