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江红·祭侄悲魂》

铁胆凌霄，临碑下，寒灯将暗。

展哀墨，断肠一卷，骨气如焰。

满门忠烈铭青史，哀辞泣告惊苍野。

暮迟迟，霜入鬓丝，泪难敛!

忠魂在，声犹咽，家国恨，山河血。

举战旌，扫尽朔云危堞。长戈一举荡寇灭。

誓从头，整复九州图，入中殿。

释文：维乾元元年。岁次戊戌。九月。庚午朔。三日壬申。(从父涂去)第十三叔。银青光禄(脱大字)夫使持节蒲州诸军事。蒲州刺史。上轻车都尉。丹杨县开国侯真卿。以清酌庶羞。祭于亡姪赠赞善大夫季明之灵曰。惟尔挺生。夙标幼德。宗庙瑚琏。阶庭兰玉。(方凭积善涂去)每慰人心。方期戬谷。何图逆贼间衅。称兵犯顺。尔父(□制涂去。改被胁再涂去。)竭诚。常山作郡。余时受命。亦在平原。仁兄爱我。(恐涂去)俾尔传言。尔既归止。爰开土门。土门既开。凶威大蹙。(贼臣拥众不救涂去)贼臣(拥涂去)不救。孤城围逼。父(擒涂去)陷子死。巢倾卵覆。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呜呼哀哉。吾承天泽。移牧(河东近涂去)河关。(尔之涂去)泉明比者。再陷常山。(提涂去)携尔首榇。(亦自常山涂去)及兹同还。抚念摧切。震悼心颜。方俟(涂去二字不辨)远日。(再涂去一字不可辨)卜尔幽宅。(抚字涂去)魂而有知。无嗟久客。呜呼哀哉。尚飨。

　　寒风入关，烽火照城。孤军环壁，旌旗不动。父执赴义，长庶随行;呼声断处，山月如冰。野道萧索，荒沙吞骨;夜灯微明，哭泪成霜。家侄远走，收遗难全;一足覆尘，一骨破囊。悲从胸起，手握秃管，席未安，纸未整，心火已烈。

　　先写乱来，次记城破，再叹亲亡。怒语直下，锋入纸纹;痛词回还，墨沉若潭。言到“父陷”“子死”，腕忽停，气忽噎;再举笔，如雷断崖。又引“巢倾卵覆”，四字连飞，势若倾流。言路既开，追忆如潮：旧庭相聚，笑语绕梁;今晨冷屋，白骨难藏。每一折，每一转，皆有手势相随：或涩或疾，或收或放;或粗或细，或枯或润。

　　笔少锋，多肚;触面宽，力深藏。中锋取势，逆入回锋;顿挫明，提按稳。横行不滑，纵画多停;侧势不夸，钩挑不戏。秃笔摩纸，飞白若雪;粗纸吸墨，层次如云。粗而不野，拙而有骨。行列参差，步伐自成;字距忽疏忽密，气脉贯通。上方沉黑，下方清灰;浓里有亮，枯内见温。

　　章法不为齐整，专为心声。高处骤起，低处缓收;一行倾右，下一行左扛;跌宕之间，呼吸自得。每段设“坎”，留空如弦;笔止意行，势未断绝。删句以叉，旁添新语;旧字未褪，新字又生;墨团压墨痕，层层叠影。观卷若观独白，波浪不息，潮声在耳。

　　此文本为礼，礼当端肃;而今草稿在前，涂抹满纸。礼仍在，痛更真。人间大节，经此一役，入于笔下，凝为筋骨。非以秀润取悦，惟以诚恳取信。远观如山，近观如铁;角中有棱，腹中有暖;既有怒火，亦有慈光。

　　昔年以楷立身，法度森严;中岁开行，融碑与帖;至此一卷，诸法并会，尽为心用。筋骨出自楷，气象来自碑，神情通于草。非专求美，乃全凭真;非饰纹理，乃存血气。故能动人，不由辞藻，尽由人品。

　　再读数字：“父”字下压，重若千钧;“子”字收敛，痛入骨髓。“陷”字突入，锋寒如刀;“死”字转折，腕脉紧绷。“巢倾卵覆”，四字相牵，瀑落千尺。尾章呼告，线条渐细，墨若晨雾，余音不绝。此皆手与心同拍，声与形同频。

　　器具寻常：秃管、粗纸、常墨。天工在手，不在器贵。秃管善留光纹，粗纸善出颗粒，常墨善作深浅。三物相合，生出摩擦之美。每一次转腕，与纸面相搏;每一次起落，与心口相撞。观者仿佛闻到纤维焦香，仿佛摸到线条温度。

　　此卷出，历世推重。或称雄强，或称端严;或重情理，或重法度。万言归一：真。真能穿甲，真能破雾。今日重读，仍觉热浪扑面。人在尘世，常被虚饰缠身;得此一卷，如闻清钟，似见高山。愿学书者先正心，愿操笔者先修德;心直则笔直，德厚则墨厚。

　　寒灯微明，风声在窗。卷在案，泪在袖;墨痕未干，心波未平。捧卷者不需多言，但随其线条缓行：行到痛处，停一停;行到怒处，叹一叹;行到暮色，默然合卷。愿人间少戎马，多安宁;愿世间多清光，少离散。愿纸上留住筋骨，愿天地记住忠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