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的灵光

作者：冰溪洋

三伏天的日头毒得像要烧起来，柏油路晒得发软，空气里飘着烤化沥青的糊味，混着修车铺的机油香。街角老王蹲在地上，黧黑的脸膛汗珠滚成串，砸在水泥地“噗”一声轻响，洇出个深点，眨眼就被热气舔干，只在脸颊犁出道道白痕。他手里扳手沾着黑亮机油，在闷罐似的铺子里，泛着黏腻的光。

那辆老自行车的链条，已跟他较了三个钟头的劲。拆开看，齿轮轴承都亮闪闪的；合上就“咔咔”乱响，像在跟他赌气。顶棚吊扇转得有气无力，扇叶积灰簌簌往下掉，搅得风也是烫的。隔壁修鞋的老李直起身，抹把汗扬声：“老王，歇口气抽根烟！跟铁疙瘩死磕，图啥？”老王没吭声，抬起油亮的袖管胡乱抹脸——袖上的油泥反蹭到脸颊，添了几道滑稽的黑印子。蓝布工装后背，汗渍晕开大片深色，随他俯身的动作，像幅慢慢洇染的抽象地图。他再次把链条搭上去，滚烫的金属烙得指尖一缩，就在这瞬间，眼角余光扫到飞轮边缘——一道细如发丝的凹痕！方才光顾着瞅大齿轮，竟漏了这不起眼的伤，正是它死死咬住了链条。

菜场西头，张婶守着菜摊喊得口干舌燥。日头毒辣，泡沫箱里的西红柿蔫了皮，黄瓜也打了蔫。她抄起半盆井水，“哗啦”泼在摊前水泥地上，蒸腾的热气裹着土腥味扑满脸，倒比电扇还凉快些。汗顺着胳膊肘往下滴，在竹筐边沿积成小水洼，又悄悄渗进菜堆里。午后生意稀落，张婶坐在小马扎上择豆角，指尖翻飞，掐掉蔫叶扔进竹篮，嘟囔：“这鬼天气，菜比人还蔫。”抬眼正撞见对面卖瓜的老李拎着喷壶，水雾细密洒在青绿瓜皮上，水珠在日头下晶亮跳跃，那瓜顿时精神抖擞。张婶心里“咯噔”一下，一拍大腿：“对啊！”忙寻来喷壶，给豆角细细喷了层水雾，又把竹筐高低错开摆，让风能钻进去。水珠挂在豆荚上，微风一吹晃晃悠悠，蔫软的豆角竟支棱起来，透着股脆生生的劲儿。没多会儿，几个大妈就围过来：“张婶这豆角新鲜！”你一把我一把，筐子很快见了底。后来这法子传开，邻摊见了她就笑：“张机灵又琢磨出新招啦！”

城南旧楼的斗室里，退休教师陈师傅正跟教案较劲。没空调，老电扇“嗡嗡”转着，吹得满桌稿纸哗哗响，纸上的字迹也跟着打颤。笔尖猛地戳破稿纸，他懊恼地把笔往桌上一拍，嘟囔：“这‘以无厚入有间’，咋跟娃娃们掰扯明白哟？”桌上凉白开的瓶身凝满水珠，顺着瓶身、桌腿滑到地上，积成一小片湿亮，映着天花板上摇晃的扇影。

他教了半辈子语文，退休后在社区给打工子弟补课。《庖丁解牛》里这关节，讲了三遍，孩子们还是瞪着眼摇头。西斜的阳光透过窗格，在稿纸上投下方方正正的影子。他烦躁地起身，踱到窗边擦汗，目光无意间往下一落——楼下修鞋师傅正埋头钉钉。只见他捏着锥子，对准鞋帮破口，手腕轻轻一沉，锥尖灵巧地“钻”进去，锤子轻落几下，细密的针脚就顺着皮革纹理爬，那破洞竟像从没存在过。陈师傅脚步顿住，窗框的影子在他脸上明明灭灭——锥尖入皮，不就是“以无厚入有间”？第二天，他拎着自己那双补过的旧皮鞋进教室，指着鞋面上几乎隐形的针脚：“看，庖丁的刀就像这锥子……”没翻课本，道理就像水一样淌进孩子们心里，满室都是清脆的掌声。

暮色渐沉，钢筋丛林还在蒸腾白日的热。钢筋工赵师傅带着徒弟捆扎骨架，安全帽带子勒进汗湿的鬓角，汗珠滴在晒得灼亮的钢筋上，“滋——”一声化成白烟，没了踪影。徒弟甩着酸胳膊抱怨：“师傅，这活儿又累又没劲儿。”赵师傅没抬头，黝黑的手指翻飞，扎丝在掌心绕个圈，铁丝微凉，“咔”地收紧，就是个结实的结。

有一回赶工到深夜。月光洒在工地上，钢筋骨架像片沉默的钢铁森林。赵师傅停下手，指着纵横的线条说：“你瞧，横的是梁，竖的是柱，看着乱？心里得有谱。跟走路一个理，步踩实了，节奏对了，再远的路也能走到头。”徒弟望着月光下的“森林”，眼里慢慢亮了。后来他成了工地的技术尖子，总说那晚师傅的话像道光照亮了钢筋堆，再乱的活儿都有了章法。

三伏天的汗，从不是白流的。它是浇醒思考的雨，是烧出灵光的火。当身体在酷热里扛住疲惫，感官反倒变得清明，那些藏在日常里的细节、连着的筋脉，往往就在擦汗的抬手、专注的俯身间豁然开朗，像黑夜里擦亮的火柴，一下子照亮了眼前的路。

夕阳把天染成金红，老王的修车铺亮起灯，修好的自行车链条转得“嗒嗒”响；张婶数着钱袋，晚霞在她汗津津的笑纹里跳；陈师傅的台灯下，笔尖在稿纸上沙沙走，字里带着从容；工地的灯一盏盏亮起来，钢筋的影子在暮色里软下来，像披了层纱。

汗水早被风吹干，皮肤上只留层盐霜，像撒了把碎星星。那些在汗里冒出来的灵光，就藏在一天天的活计里，藏在死死盯着过日子的全神贯注里。它们不像流星那么晃眼，却像夏夜的萤火，一点一点，把脚下的路照得亮亮的。

作者简介：冰溪洋（系笔名)，原名杨锡冰，男，河南信阳商城人，娱评人、资深博主，河南省微电影协会会员，中国诗歌网蓝V诗人，其大量作品覆盖中国作家网、央视网、人民网、凤凰网、中国知网、大河网、顶端新闻、大象新闻、今日头条、百度新闻、网易新闻、搜狐新闻、简书等众多主流网络平台。曾荣获责任中国——人民网2011年度、2012年度十大社会责任博客，人民网2014年度十大微博网友；央视网2011年度最具影响力精英博主奖、2012年度十大人气草根博主奖、2013年度十大草根名博；河南日报社顶端新闻2024年度顶端文学十佳散文创作者、2024顶端人气创作者TOP100；入围“博客十年——影响中国百名博客评选”200名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