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_赵孟頫_湖州妙严寺记

　　山川有灵，草木知敬。湖郡之地，沃壤毓秀，烟水涵晖，自古佛境。其间妙严寺者，肇迹唐宋，屡经废兴。殿宇倾颓，香火断绝，空台残碣，荒藤蔽门。时岁更迭，人境不常，而地脉未歇，灵意尚存。

　　有长老慧因，行脚至此，见土色沉润，觉气机蓄聚，因结茅为居，焚香诵偈，静修其间。清言感众，善缘日盛。或有豪士施田，或有商贾供材。瓦木毕集，工匠毕至，寺貌初复。重建之际，昼工夜作，钟罄既响，诸方闻声而来。草堂渐壮，石阶展列，香火再炽。是以三宝复辉，戒律复整。

　　惟定、慧勤继席住持，持法守戒，济世安僧。春开讲筵，秋设盂兰，寒施粥食，暑建凉亭。化民成俗，泽及里闾。庵外古木森然，藤萝缠绕，云出林杪，鸟语山隈。殿旁净池澄澈，荷浮水面，映月成影。朝钟暮鼓，不失时序;客至僧迎，礼如旧仪。

　　赵孟頫适游湖郡，闻寺重兴，乃登山造访。观楼台之新构，叹工巧之合度;察僧众之肃穆，称道心之无染。既阅寺记，见牟巘所撰，词严理赅，志事昭然。因请笔而书，志敬弘愿，传之不朽。

　　其书端谨，结体宽和，点画匀称，气象森严。笔有古意，墨含清神。高者不浮，厚者不滞，若泉流出谷，自然成文。行间法度森然，心手如一;字里风骨并举，理趣双融。

　　赵公素擅正楷，法承锺王，而不泥古意。此书尤显精神内敛，收放适中，横画平稳，竖笔挺拔。转折之间，劲而不峻;结构之处，整而不板。观者不觉技巧在手，唯见神气在目，文心潜发，超越规矩。

　　书成，署名不饰，款识无矜。非以自炫，乃志法缘。公既不以名自耀，亦不以艺自尊，特以书弘记，以记尊佛。阅者当知，非徒书迹之妙，乃敬诚之写。故能动心感物，传之久远。

　　至若后人观此，不独赏其笔意，亦当察其旨趣。盖一纸之文，载一寺之兴;一卷之书，贯一心之诚。此非雕虫小技，乃立教之文;非丹青小景，乃觉路之灯。览之，可知元人之风;传之，可慰今人之志。

　　文尽，意犹在焉。

　　余雅好清供之图，素慕扬州八家之笔。观金农花卉六开，笔墨殊工，格调高简，意趣超然，清逸不群。其写花不为妍媚，施墨不拘形似，设色或浅或淡，皆得性灵之真趣。尤擅以简驭繁，于淡中藏艳，于涩中见秀，画中之花，虽无香而有韵，虽不语而传情，直透纸背，逸气满幅。予每临斯册，辄心旷神怡，如对高人逸士，不觉自省自清，忘俗虑而荡尘襟。因是之故，遂为六图各题一记，略述画意，以志感怀。非敢妄评前贤，亦不为炫奇夸能，惟愿与同道共赏斯艺，窥其笔底烟霞之趣，领其心迹清远之致。庶几不负古人一片丹青，亦不辱斯册真逸之名焉。

题曰：苍松拂凉

　　干老皮皴，节虬势劲，如山骨露脊，历岁风霜不改其苍。细针密叶，层层披拂，若万缕清丝敛烟光。墨色或浓或淡，枯润并施，随笔而成峰壑;青绿微染，寒意暗生，俯仰间见岚气。旁署古隶，方整雄厚，字间留白，与松枝相应，如钟磬相答，声形两全。句言行旅，语涉山水，胸次高旷，别具丘壑。画不求繁，意自深远;字不事巧，骨自森然。披卷对坐，似听松风入怀，暑意尽消;俯察笔痕，宛见野鹤横空，古道清芬。斯幅以简驭繁，以拙摄巧，神机往来，静中有动，可谓写松家者上乘。

题曰：玉团香雪

　　繁英密布，团簇如云，点点晶莹，若堆雪成簪。花色澄淡，墨笔勾勒不染脂粉，幽雅之致，天然而生。叶姿舒卷，错落成阴，墨分五彩，浓淡之间，俱见生意。枝干曲屈，老辣苍劲，遒劲中寓柔婉，似老树新蕊，情韵并臻。全图设色淡雅而神骨自具，繁中见简，华而不艳。画者心静手稳，笔落无妄，似取其神而遗其貌，风神若兰，气骨若梅。对之久坐，如闻微香，清气袭人;视其细节，层层交叠，缠绵而不乱。斯作不以写实为功，而以写情为贵，信乎妙手可传花魂者欤。

题曰：赤英对石

　　石形嶙峋，状若卧兽，面有孔窍，幽深莫测，通气象而无言。旁有赤英几枝，缀叶青翠，花瓣舒张如星，色若丹砂，灼灼其华。草丛低伏于地，丝条交互，似随风动，如覆如披，意趣盎然。设色不事浓妆，丹与墨对照，彩而不艳，静中藏动。石坚花柔，相映成趣，一刚一婉，妙合无垠。画法简劲，笔势潇洒，若出神思而不落工匠。观之，如入初春野径，风软日和，花吐幽香，石卧草畔，生意盎然，尘虑尽释。其为写物传神者，可谓心游太玄之境，笔得造化之意矣。

题曰：蕉阴石润

　　蕉叶偃张，如幔如帷，翠色欲滴，纹理分明。疏而不杂，密而不滞，其势或斜或直，若风动而止，似静中有声，幽然成趣。叶干坚挺，气度森然，擎天而立，挺拔如节士之操，柔中见刚，沉稳含蓄。蕉后山石嶙峋，重重叠叠，赭墨相间，粗中有韵，似经风雨剥蚀，岁月摩挲，其形突兀，其质温厚。远观若残峰断崖，近察如屏障襟带，与蕉叶相映生辉，一柔一刚，和而不竞。设色清淡，笔致率真，写来不雕不饰，而有天然之妙。蕉林之下，似有凉意袭人，暑气顿消，观者未入其境，心已神游。笔简而意丰，墨浅而韵深，非求妍丽于形者也，乃写性情于象外。其意趣，乃文人高致，非俗笔所能企及;其格局，脱尘嚣之气，得山林之幽，实可称为写意之极致，逸品之选焉。

题曰：丹实映枝

　　枝干斜举，姿态生拗，古拙天成。其树皮不饰雕饰，信手点染，墨痕微涩，反显老干之苍劲。枝条旁逸斜出，或舒或卷，若随风而动，又似静中藏意。叶有疏密，浓淡错落，或深青，或带赭斑，交映成趣。叶形修长，轻披枝侧，呈风中摇曳之状，不为匠心雕刻，乃取自然真致。

　　枝头所缀，丹实成团，色若胭脂，鲜明可掬。圆者若珠，密聚若星，点点绛红，缀满枝间，熠熠生辉。丹实与叶色相对，红翠相映，光影错杂，见其丰收之态，亦觉秋气渐浓。写实之中，寓意盎然，非徒写果之形，乃写盛世之象。

　　构图偏右而不失重心，空白处留有天光云影之感，虚实相生，气息开阔。设色简淡，不求丽艳，重在墨意传神。画笔轻重有致，时用浓墨写干，时以淡墨写叶，时施朱丹点果，皆得其宜，观之有韵。

　　此图用笔率意不羁，意境幽然澹泊，实为写意花卉之佳构，脱俗而成真，清真而臻妙，洵可珍之。

题曰：幽兰清影图

　　幽兰独立，枝叶疏秀，气韵天然。其色不艳，其姿不妖，孤标独立于简素之中，宛若山阴之高士，尘表之幽人。叶分左右，如展翅之鸿，舒张而不张扬，含蓄中自成风致。墨色清润，线条劲挺，浓淡得度，丝毫不苟。笔势若飘若止，似风拂轻纱，似水行沙际，写出兰叶之纹理斑驳，曲折中不失严整，柔婉中含刚骨。

　　花茎挺挺而上，横斜有致，其势似不胜风，而骨中坚毅。花瓣数枚，轻盈舒张，色泽淡雅如雪，略施粉紫，淡中有味，静中藏情。非为争春斗艳之俗卉，而有冰心玉质之高洁。观其形，如立雪之孤鹤，听松之幽僧，未语先清，未香先远。

　　设色之法，极尽简淡，非浓妆艳抹，乃清水出芙蓉，自然去雕饰。墨随意运，神采毕现，似无意而天工，笔不到而意已至。画面留白极宽，右侧空茫，似有风过林动之声，又似空山无人之境。斯空非寂，实藏无尽之机趣;斯静非止，反蕴浩然之正气。虚实之间，真意自生。

　　全幅之境，不事繁华，不逐喧嚣，寥寥数笔，吐露高标。此非写花，实写气节;非写姿，实写品格。乃物我两忘，笔墨俱化之作也。其画面虽小，气象则大，观之令人心静神明，意远神清。是以可悬高堂以警志，亦可置书斋以遣情，诚画中之兰交，心中之幽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