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作为中国书法史上的黄金时代,孕育了诸多彪炳史册的书法大家,然而诗仙李白的书法造诣却长期处于学术研究的边缘地带。这种境遇的形成,一方面源于李白诗歌成就的过于耀眼,以致掩盖了其书法艺术的光芒;另一方面则因为李白传世墨迹稀少,可供研究的实物依据极为有限。在这样双重因素的作用下,李白作为书法家的身份长期未能得到充分认识。现存公认的李白书法真迹仅《上阳台帖》一件,此帖不仅是李白存世孤本,更是连接盛唐文学与书法艺术的重要纽带,具有无可替代的文物价值与艺术价值。

《上阳台帖》为李白自书四言诗,全文二十五字:"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可穷。十八日,上阳台书,太白。"此帖历经宋徽宗、贾似道、项元汴、乾隆皇帝等历代鉴藏家递藏,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卷首有徽宗瘦金书题"唐李太白上阳台"七字,卷后附有宋徽宗、元张晏、杜本、欧阳玄、王馀庆、危素、驺鲁及清乾隆皇帝等人的跋文,流传有序,真伪争议较小。从艺术形态来看,《上阳台帖》笔墨淋漓,气势雄浑,章法错落,将李白诗歌中的浪漫主义精神完美转化为视觉艺术语言,堪称唐代文人书法的重要代表。

李白《上阳台帖》

一、《上阳台帖》的笔墨技法分析

(一)用笔特征:篆籀气骨与率意风神的融合

《上阳台帖》的用笔特征呈现出明显的多样性,既有篆隶遗意的凝重笔法,又有行草书特有的流畅笔势。具体分析其起笔方式,可见多处逆锋入纸的动作,如"山"字首竖、"老"字长撇,均以藏锋起笔,收束处或顿或提,变化丰富。这种起收笔的处理方式源自秦汉篆隶传统,显示出李白对早期书法笔法的继承。在行笔过程中,笔锋的使转尤为值得注意,"水"字右侧的转笔、"象"字下部的环转,均保持中锋行笔,线条圆厚饱满,呈现出所谓的"篆籀气",这与颜真卿《祭侄文稿》的用笔理念有相通之处。

然而不同于职业书家的严谨法度,李白的用笔明显带有文人特有的率意性。观察"千"字的悬针竖与"万"字的夸张撇捺,可见其运笔速度较快,常有出人意料的轻重变化与方向调整,形成强烈的节奏感。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清"字三点水的处理,三点之间气息连贯却形态各异,第一点重按侧锋,第二点轻提中锋,第三点转为侧锋疾扫,这种看似随意实则精妙的用笔变化,正是李白书法超越技法层面的重要表现。黄庭坚曾评李白诗"如黄帝张乐于洞庭之野,无首无尾,不主故常",此语移评其书法用笔亦颇为贴切。

从笔墨的浓淡枯润变化来看,《上阳台帖》充分展现了唐代毛笔书法丰富的表现力。"壮"字右半部的枯笔飞白与"可"字左竖的浓墨重笔形成鲜明对比,这种墨色变化并非刻意为之,而是随书写时的情绪波动与运笔速度自然产生,具有极强的感染力。元代张晏在题跋中称此帖"飘飘然有凌云之志",正是对这种笔墨表现力的准确感知。与孙过庭《书谱》中强调的"带燥方润,将浓遂枯"的墨法理论相比,李白的墨色运用更加随性而发,少理论约束而多真情流露。

宋徽宗于卷前题签“唐李太白上阳台”

(二)点画形态:力度与韵律的二元统一

深入分析《上阳台帖》的点画形态,可以发现其线条质量具有明显的"骨肉相济"特征。以"高"字为例,上部点画坚实如铁,下部横折刚劲有力,整体结构挺拔而不失灵动,恰如杜甫评李白诗所谓"笔落惊风雨"的视觉效果。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长线条的处理,"老"字长撇一波三折,"笔"字末竖挺拔舒展,均能在保持力度的同时展现线条的韵律美,这种能力反映了书写者高超的控笔技巧与审美素养。

在点画的粗细对比方面,李白表现出大胆的创新意识。"万"字上部细如游丝,下部重若崩云;"台"字起笔轻灵,收笔厚重,这种极端的对比手法在初唐书风中极为罕见,却与李白诗歌中大开大合的艺术风格高度一致。与欧阳询《梦奠帖》、虞世南《汝南公主墓志》等初唐典范相比,《上阳台帖》的点画更富戏剧性变化,少了几分法度约束,多了几分个性张扬,这或许正是盛唐气象在书法领域的典型表现。

从点画的取势来看,《上阳台帖》明显受到王献之"外拓"笔法的影响。"千"、"可"等字的纵向笔画多呈向外拓展之势,形成宽博的体势;而"十"、"八"等字的横画则多取上仰姿态,增强字形的动感。这种取势方式与颜真卿成熟期书风有异曲同工之妙,反映出盛唐书法审美由初唐的"内擫"向"外拓"转变的趋势。值得注意的是,李白在处理点画关系时,常有意打破常规,如"阳"字右半部的撇画反常地向右上方挑起,与下部形成张力,这种处理既出人意料又合乎情理,展现了艺术家高超的形式创造力。

宋徽宗于卷后题跋

二、《上阳台帖》的结体与章法特征

(一)单字结构:奇正相生的空间营构

《上阳台帖》的单字结构呈现出"奇正相生"的鲜明特点。整体观察,每个单字都保持着基本的平衡稳定,符合唐楷对结构的基本要求;但细究每个字的部件组合,又可发现诸多打破常规的处理方式。如"物"字左低右高,"牛"旁刻意缩小,"勿"部夸张放大,形成强烈的对比效果;"象"字下部"豕"的弧线向右拓展,几乎超出常规结字的安全范围,却因左边部件的紧凑处理而获得新的平衡。这种结字方法不同于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的严谨精确,也不同于虞世南《孔子庙堂碑》的平和雍容,而是展现出一种"看似不稳实则平衡"的高级结构感,与李白诗歌中"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的意象创造如出一辙。

在单字的重心处理上,李白表现出独特的审美偏好。统计帖中所有单字的重心位置,可以发现多数略偏左上,如"高"、"长"等字,这种处理使字形在稳重中蕴含动势。更有意思的是"千"、"非"等字的重心明显上提,下部留出大量空白,形成"上密下疏"的特殊效果,这种大胆的空间分配方式在唐代书法中极为罕见,却奇妙地呼应了唐代壁画中常见的"吴带当风"式构图,反映了盛唐艺术共通的审美追求。与褚遂良《雁塔圣教序》中均衡稳定的结字相比,《上阳台帖》的结构更具表现性与个性色彩。

部件之间的呼应关系是《上阳台帖》结字的另一亮点。"清"字三点水形态各异却气脉相连,"壮"字左右两部分似离似合,笔断意连。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老"字上部"耂"与下部"匕"的顾盼关系,上部向右下倾斜,下部向左上挑起,形成动态平衡。这种部件关系的处理方式超越了简单的对称平衡,进入了"阴阳相生"的高级阶段,正如孙过庭《书谱》所言"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上阳台帖》的结字显然已经达到了"险绝"与"平正"辩证统一的高妙境界。

元代杜本(1276—1350)题跋

(二)章法构成:音乐性与绘画性的双重表现

《上阳台帖》的章法布局呈现出独特的时空韵律。从宏观角度看,全帖25字分五行书写,行间距离大于字间距离,形成清晰的行气脉络。每行字数不等(首行6字,次行5字,第三行5字,第四行5字,末行4字),这种看似随意的分布实则暗含节奏变化,如同诗歌中的长短句组合,产生抑扬顿挫的视觉效果。与同时期徐浩《朱巨川告身》等官方文书的整齐章法相比,《上阳台帖》的布局更接近魏晋手札的自由随性,反映了文人书写的本质特征。

从微观视角分析字间关系,可以发现李白对"行气"的把握极为精妙。以第二行"物象千万非有"为例,"物"字略向右倾,"象"字向左调整,"千"字复归正中,"万"字又稍向右移,形成"S"形的行气线。这种处理方式使整行字虽不在一条直线上,却仍保持气息贯通,如同山间溪流,蜿蜒而不断。五代杨凝式《韭花帖》中类似的行气处理,很可能是受到此类唐人墨迹的启发。更值得注意的是字与字的大小对比,"高"字舒展,"水"字紧凑;"老"字硕大,"笔"字精巧,这种大小错落的变化如同音乐中的强弱节奏,赋予静态的书法以时间艺术的特性。

在虚实关系的处理上,《上阳台帖》展现出高超的空间意识。全帖疏密对比强烈,"山高水长"四字相对疏朗,"物象千万"则较为密集;特别是"十八日上阳台书太白"这行落款,字距突然拉开,形成视觉上的停顿感,如同乐曲结束前的渐慢段落。这种章法处理不仅考虑了单字与单字的关系,还关注到字组与空白的关系,使整幅作品成为有机的视觉整体。明代董其昌提出"字须奇宕潇洒,时出新致,以奇为正,不主故常"的章法理念,在《上阳台帖》中早已得到生动体现。

元代大收藏家张晏(元大德至延祐年间)所藏,钤印鉴数方,并书跋

三、《上阳台帖》的美学意蕴与历史定位

(一)诗书合一的艺术境界

《上阳台帖》最显著的美学特质在于其实现了诗歌意境与书法形式的完美统一。帖文"山高水长,物象千万"的壮阔意象,通过跌宕起伏的笔墨语言得到了视觉化呈现。具体分析,"山"字稳重厚实,如磐石奠基;"高"字纵向伸展,似孤峰耸峙;"水"字婉转流动,类江河奔涌;"长"字横向舒展,像平川延伸。这种文字内容与视觉形式的对应关系,绝非简单的象形模拟,而是更深层的意境通感,体现了中国艺术"书画同源"的美学理念。宋代黄庭坚评李白诗"如黄帝张乐于洞庭之野,无首无尾,不主故常",此语用来形容《上阳台帖》的书风亦十分贴切。

从艺术创作心理角度考察,《上阳台帖》明显属于"兴会淋漓"的即兴创作类型。观察帖中墨色由浓到淡的自然变化,笔势由稳到急的逐渐加速,可以还原出李白书写时情绪不断高涨的心理过程。特别是最后落款"太白"二字,笔势飞动,意气纵横,恰如杜甫描写李白作诗时的"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状态。这种创作状态下的书法作品,超越了单纯技法表现的层面,进入了"心手双畅,物我两忘"的艺术化境。元代张晏在题跋中称此帖"飘飘然有凌云之志",正是对这种创作境界的准确感知。

《上阳台帖》还体现了唐代文人"三绝"(诗、书、画)修养的理想融合。虽然此帖并非严格意义上的绘画作品,但其空间构成具有强烈的画面感:"山高水长"四字如远景,"物象千万"如中景,"太白"落款如近景,形成深远的空间层次。更值得注意的是笔墨的浓淡枯湿变化,产生了类似水墨画的渲染效果,如"壮"字的飞白恰似山石的皴法,"可"字的浓墨犹如树木的点苔。这种书法中的绘画性表现,预示着后世文人画"以书入画"的发展方向。宋代苏轼提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的艺术主张,在《上阳台帖》中已可找到先声。

(二)历史语境中的风格定位

将《上阳台帖》置于唐代书法发展史中考察,可以更清晰地认识其风格定位与历史价值。从时间维度看,此帖创作于盛唐时期(约744年前后),正值楷书技法高度成熟、行草书寻求新变的阶段。与颜真卿早期作品《多宝塔碑》(752年)相比,《上阳台帖》少了几分法度约束,多了几分性情流露;与怀素《自叙帖》(777年)相比,又少了几分狂放纵逸,多了几分文雅含蓄。这种风格特征使《上阳台帖》成为研究盛唐书法由法度向性情过渡的重要标本。

从书体演变角度看,《上阳台帖》呈现出明显的"破体"特征。全帖以行书为主基调,却融入楷书结体(如"高"、"日"等字)与草书笔意(如"万"、"书"等字),这种多体融合的写法在魏晋手札中已有先例(如王献之《中秋帖》),但在唐代官方书风占主导的背景下显得尤为珍贵。唐代张怀瓘《书议》中评王献之书法"挺然秀出,务于简易;情驰神纵,超逸优游",这段评语几乎可以原封不动地用于评价《上阳台帖》,反映出李白书法对晋人风韵的继承与发展。

从文人书写传统来看,《上阳台帖》代表了"书为心画"理念的成熟实践。与宫廷书家如欧阳询、虞世南等人注重法度的书风不同,李白作为文人书家的代表,更加注重书法与个人性情的表达。这种书写态度开启了宋代"尚意"书风的先河,苏轼、黄庭坚等人倡导的"我书意造本无法"理念,在《上阳台帖》中已能找到原型。明代项穆《书法雅言》将李白列为"大家",与颜真卿、柳公权并列,虽有过誉之嫌,但确实认识到了李白书法在文人书写传统中的特殊地位。

颜真卿《祭侄稿》

(三)对后世影响的客观评估

《上阳台帖》对后世书法的影响主要体现在文人写意传统的建构上。宋代苏轼、黄庭坚等人的行书作品虽未直接模仿李白书风,但在追求"意造无法"的艺术理念上与《上阳台帖》一脉相承。特别是黄庭坚大字行书中夸张的撇捺与错落的章法,与《上阳台帖》的某些特征颇为神似。元代鲜于枢、明代徐渭等个性派书家的狂草作品,也可视为李白书写精神在不同历史条件下的变奏与发展。

然而需要客观承认的是,由于真迹传世稀少,李白书法对后世的影响更多是精神层面的启发,而非具体技法的传承。与王羲之《兰亭序》、颜真卿《祭侄文稿》等具有广泛临摹范本作用的经典相比,《上阳台帖》的传播范围相对有限,主要见于宫廷与少数大收藏家之间。直到清代被收入乾隆内府并刻入《三希堂法帖》后,其影响力才有所扩大。近现代书家如于右任、林散之等人的草书创作,在追求"豪放而不失文雅"的风格时,常引李白书法为同道,但更多是基于文献记载的想象重构,而非对《上阳台帖》的直接学习。

从书法教育角度看,《上阳台帖》因其个性过强、法度隐晦,难以作为初学范本,这也是其影响力受限的重要原因。明代项穆在《书法雅言》中一方面称赞李白书法"雄逸秀丽,飘飘然有仙气",另一方面又指出"然不可以为训也",正是认识到其艺术价值与教育价值的差异。这种评价同样适用于后世对《上阳台帖》的接受史——它更多地被视为一件展现盛唐文人精神的艺术瑰宝,而非技法学习的实用范本。

李白《上阳台帖》(全)

结语:对李白书法水平的综合评价

通过对《上阳台帖》的全面分析,我们可以对李白的书法艺术水平做出如下评价:在技法层面,李白展现出高超的笔墨控制能力与形式创造力,其用笔的丰富性、结字的独特性与章法的音乐性,均达到了一流书家的水准,虽不及欧、颜等楷书大家的法度严谨,但在行草书的性情表达上独具优势;在艺术境界层面,李白书法实现了"诗书合一"的文人理想,将诗歌的浪漫想象转化为书法的视觉语言,创造出具有鲜明个性与时代特色的艺术风格,代表了盛唐文人书法的最高成就;在书法史意义上,《上阳台帖》作为现存唯一的李白墨迹,不仅具有珍贵的文物价值,更为研究唐代文人书写传统提供了重要实物依据,其历史地位应得到更充分的认识。

李白的书法成就虽不能与其诗歌比肩,但作为唐代文人"诗书画"综合修养的体现,作为盛唐气象在视觉艺术领域的延伸,《上阳台帖》无疑是中国书法史上不可多得的艺术瑰宝。它提醒我们,在评价古代文人艺术家时,应采取多元视角,避免因某一方面的过于耀眼而忽视其他方面的成就。正如苏轼所言"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对李白艺术成就的全面认识,或许正是从这一件《上阳台帖》开始。

作者:

孟云飞,出生于河南,1995年毕业于河南大学中文系并留校任教。2001年考入首都师范大学中国书法文化研究所,师从书法教育家欧阳中石先生攻读博士学位。2007年在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艺术学博士后流动站从事教学和研究工作。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央国家机关书法家协会主席团成员,供职于国务院参事室,兼任河南大学文学院书法文献学博士研究生导师、上海交通大学马克思主义民间文艺学博士生导师。

其作品多次参加各种比赛、展览并获奖。书法风格潇洒豪放、妍美质朴,尤其注重书法创作与理论研究相结合,在“书法风格”研究方面已达到国内领先水平。200余篇文章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研究》《新华文摘》《中国文艺评论》《中国书法》等国家级报刊公开发表;出版《二王书艺研究》等专著,主编《翰墨情缘》《艺海无涯》以及《中小学书法教材》等四十余本;录制《轻松学书法》系列光盘十余张,并在“中国教育”等多家电视台播出;主持、参加《书法风格研究》等省部级以及国家艺术科学规划等项目;曾获得文学艺术评论、国家第四十三批博士后基金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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