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贪与中庸

钱文忠：在印度一直有个根深蒂固的观念，就是所有罪过和危害都是因贪而造成的，他们把贪看得很重。
余世存：认识的很深。我觉得东西方文化都对这个贪有所注意。你看古希腊神庙里的神谕，第一句话我们都知道，叫“认识你自己”，第二句话就是“凡事莫过度”。

明代精写本《四书白文》大学卷日本宫内厅书陵部藏本

钱文忠：中国文化将中庸之道叫做圣人之道，佛教也讲“中道”，意思都是讲度，不要不急，也不要过，这是非常平和的态度。儒家还讲“过犹不及”，过了度就会引发贪嗔痴，适当的要一点这是可以的。
余世存：现在很多人都把中庸理解为做和事佬，是一种乡愿，其实不是，中庸就是“执其两端而用其中”。

02

金刚经的魅力

钱文忠：我正在读这本《打开金刚经的世界》，我建议大家一种读法（反正我是这么读的）。在书的后半部分，你别出心裁地给《金刚经》编了一个大事年表，我建议大家先读这个年表，从中可以看出《金刚经》是怎么从印度传入中国的？怎么通过不断地翻译进入到中国文化传统当中？在中国文化传统当中，形成了怎样的独特地位？书里也提到了一点，就是近代以来流行的，教授给大学生开书单的风潮。
余世存：现在也有。
钱文忠：当年胡适先生开了一个书单，把《金刚经》列入国学经典，这一点就非常重要。其实《金刚经》早就进入了我们的传统当中，是国人面对贪嗔痴的重要精神资源。它的普及程度比我们熟悉的一些儒家经典还要大，特别是在民间。
余世存：民间对道家经典的了解也不多，但知道《金刚经》的人就太多了。这部经典的语言、句式跟常见的中文有很大差异，甚至它的思维方式跟传统中文也不太一样。儒家经典是用肯定句式，比如句子结尾要用“者也”，明确告诉你这是什么。《金刚经》典型的句式叫做“是非名”，比如佛说般若波罗蜜，即非般若波罗蜜，是名般若波罗蜜，从肯定到否定再到合题。
钱文忠：它告诉你，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就不告诉你这是什么，因为我一告诉你，你就会执着。
余世存：你的念头就在这了。
钱文忠：很多朋友可能都会背诵全文，或者日常都会抄经做功课。但是我一直讲，对于很多经典，我们有一种熟悉的陌生。金刚经三个字，乍一听都熟悉，但你是不是对他真正的熟悉？这要打一个问号。所以世存兄这本书是让我们真正接触它，让我们从熟悉的陌生到真正的熟悉，这个功德很大。

余世存老师书法

余世存：您客气了。这个因缘也很巧，是跟北大有关。我是北大毕业，那一年北大同学聚会，海外也有很多人，因为疫情，回不来，大家就决定要在云上聚会，搞很多活动，其中就包括请我们这些同学做讲座。我先讲了一次龚自珍，之后他们说光讲龚自珍不行，有的同学就希望你讲《金刚经》。我当时很奇怪，那些北大同学，有英语系、物理学系、化学系，各个系的人都有，怎么对这个经感兴趣？
钱文忠：特别是物理系。我发现很多理工男，那些研究量子的人，对《金刚经》有很强的兴趣，他们解释《金刚经》的角度之独特，不逊于我们文科生，可能比我们还更有冲击性。最近有两部很火的电影，一部是《周处除三害》，讲到贪嗔痴。还有一部《奥本海默》，讲原子弹之父，刚刚获得奥斯卡各种奖项。《奥本海默》中有一个镜头，震撼了我，是什么呢？就是奥本海默跟一位红颜知己，两个人晚上说话的时候，她到奥本海默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打开一看非常惊讶，里边都是陌生的古老文字，奥本海默说这是梵文。《金刚经》原本就是梵文，绝大多数佛经的原本也都是梵文。她很奇怪，你怎么会看这个？奥本海默说我正在学习梵文，然后咕噜咕噜念了一段，当然他念得不是很标准，然后他讲到，这一段写的是有一种毁灭世界的理念。
余世存：奥本海默很厉害。
钱文忠：佛教如今已经成为佛学，成为中国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在胡适先生眼里它是国学的一部分，在季羡林先生眼里它是“大国学”的一部分。所谓大国学，就是一定要包括历史上我们所有民族的文化，以及向外国文化学习的成果，其中就包括佛教，以及别的宗教文化。季先生认为，今天我们身处开放的时代，我们的视野，所看所听所接触的，应该比我们的前辈宽广得多，所以对待国学，在什么是国学这个问题上，我们的眼界也要更广大，而不是比过去还狭窄。很多西方人都学习过佛学经典，比如叔本华、胡塞尔、海德格尔，爱因斯坦也关注过这方面，尼采还认真学过梵文，这次我才发现原来奥本海默也学过。奥本海默的性格很有意思，后来美国政客围攻他的时候，他夫人非常生气地说，你就看着他们这么侮辱你吗？你为什么不跟他们斗争？奥本海默淡淡一笑，就是不去申辩。我想他是不是也受到了东方智慧的影响？这一点请大家看电影时注意。

03

般若与智慧

钱文忠：《金刚经》是一个简称，它的全称是《佛说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稍微简化一点，叫《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再简化一点叫《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再简化一点叫《金刚经》。般若这两个字很重要，它是智慧的意思，但是佛家坚持用般若，而不用智慧这个词。如果把般若写成汉字的智慧，一是把原意给降维了，二是你会更看重这个词，执着在智慧上面。
余世存：其实智和慧还不一样。其实儒家和道家的很多观念，大家争来争去，就是因为太执着于每个人自己想到的那个意思，都是执于一端。

余世存：比如《易经》的易字，至少有三种意义。

钱文忠：第三是“此无故不翻”，比如汉语里没有某种水果，那就不翻。第四是“顺古故不翻”，古代就这么翻的，那他也就不翻。第五是“生善故不翻”，有些词用音译更能令人生尊重之念，所以不翻。

余世存：比如般若就列在生善故里。

钱文忠：对，用般若会让你起信心，起尊重之心。

04

金刚经的读法

钱文忠：很多人讲解《金刚经》都是在解释原文，比如什么叫《金刚经》啊？“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是什么意思啊。但是世存兄这本书完全打开了一个新世界，你的讲法很特别，你把道家、儒家、基督教跟佛法打通了，还引用了苏格拉底。我这才知道原来你读《金刚经》会想到这些，你让大家知道了一个活在当下、内心受到当下世界各种冲击的人，是怎么来读《金刚经》的。
余世存：这其实也是让我们远离贪嗔痴的一个办法。很多人都有这个习惯，一看到别人注解某本书，就老是想“我要尽快理解它，把它吸收进来”。我这本书有个特点，你根本不需要有这种执念。你看我的叙述，看到我对场景的还原，就会发现：我就是现场中的一员。就像现在很多看直播的朋友一样，现场有老师和他的学生须菩提在那一问一答，你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那里看，他们的对话是把那个主题一层一层地剥离开，每一层剥离都跟我们自己有关系。
钱文忠：一般我们读书是要从头读到底，这是最好的读法。但是我建议你这本书是可以随翻随读的。
余世存：对。
钱文忠：这本书还是很严谨的，按照《金刚经》原文的三十二品，分成了对应的三十二章，每一章标题都是两个字，很当下，很生动，读这本书不一定非要沐浴熏香端坐。

余世存：这就是方便法门，你只要看到一页，感兴趣了，就说明这个是你的方便，你就进入了。很多人容易把《金刚经》看的太神秘，觉得它太深刻，好像凡夫俗子理解不了，但我有一个有意思的发现，这部经中佛陀明确说了，他是为发最上乘者说，但是很多貌似聪明的读书人，对这部经都有一种陌生的熟悉，没有去跟它做一个印证，反而许多一般大众，包括我自己，在烦恼时都常常去持诵它，去亲近它。（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