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刚忙完。”重庆的夜色深沉,唐帅律师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间或有沉闷的咳嗽声。他刚刚结束了一天长达12个小时的工作,他的奋斗场所不在喧嚣的市井,而在一个被听力屏障远离的“孤岛”——中国三千多万聋人的世界。

唐帅参加完长久的聋人案件后,从法院走出

4岁那年,他目睹父亲在急诊室里痛得满头大汗,却因无法与医生沟通迟迟无法诊疗,这成为他人生第一次对“无声”的同情烙印。也是那天,外婆把唐帅叫到屋外,告诉他:“你一定要学会手语,等父母老了,才能好好照顾他们。”从那时起,唐帅开始自学手语。

银行、医院,那些健全人习以为常的公共服务场所,对聋人而言却如迷宫,对于他们的困境,出生在聋哑人家庭的唐帅更能感同身受。2006年,他正式以手语翻译身份协助公安司法机关办理聋人案件,因沟通壁垒在眼前上演,他看见太多本可避免的悲剧。然而,一件件离谱的官司渐渐击破了他对聋人群体基本权益的简单想象。

“你能想象吗?在涉及聋哑人的刑事案件中,真正的审判者不是法官,不是律师,也不是检察官,是手语翻译人员。”唐帅说,笔录上白纸黑字的“我承认盗窃”,同步录像里聋人激烈的手语却分明在表达“我没偷”!手语翻译在法官、检察官、律师的“盲区”下,轻松作伪证,左右案件走向。这种让人愕然的错位,让唐帅感到心惊。“司法体系对聋人群体缺乏足够关注:没有手语法官、检察官、律师,案件的公平公正,竟系于翻译一人之口。”

随着唐帅参与处理的一些让全国关注的聋人案件曝光,他逐渐获得了大众的关注,更是成为了聋哑人群体的“代言人”,部分媒体将他塑造成“为聋人发声的英雄”,唐帅却坦言自己长期处于社会道德绑架与自我拉扯中,无数个深夜中他内心备受煎熬——每当工作压力、社会压力涌来,那些遭遇不公却求助无门的聋人面孔浮现在他面前,“活着为了什么?还要继续坚持下去吗?”他无数次自问。最终导致他前两年患上了重度抑郁症,甚至产生了自残行为,全身疼痛、彻夜难眠,一度被送家人送到医院治疗。

作为听力健全者,却成为聋人群体最信任的“代言人”。这种特殊身份让他既在聋人文化之中,又在其外观察。这种双重身份让他有一种被裹挟前行的撕裂感。“有时候感觉活着丧失了意义,丢失了原本的生活状态,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但我现在坚持过来了,所以还可以继续。”带着这段经历的回忆,以下是正观新闻记者与他的对话。

聋人群体没能跟上社会发展的步伐

正观新闻记者:你对目前聋人群体的状况有哪些看法?

唐帅:从我最初从事司法翻译工作开始,就意识到聋人群体面临的问题,这也是促使我转行成为律师的重要原因之一。我国聋人群体规模庞大,整整三千万人——这个数字相当于整个重庆市的常住人口,放到国际上甚至相当于一个中型国家的人口规模。

虽然在国家快速发展的背景下,我们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用几十年时间走完了发达国家一两百年的发展历程。但就像火车提速时难免会有车厢脱节一样,聋人群体始终没能跟上社会发展的步伐。

我最深刻的感觉是,无论社会经济如何发展变化,聋人群体似乎始终停留在几十年前的状态。他们的认知水平、信息获取能力都停滞不前,仿佛被隔绝在现代社会之外。造成这种困境的根本原因,在于针对聋人群体的公共服务体系严重缺失,法律服务体系更是近乎空白,没有手语检察官、手语警官等。那案件的审理调查都要靠手语该怎么办?好的坏的都是手语翻译在说,根本没办法把控案件风险。

 正观新闻记者:你从2006年就开始帮助办理聋人案件,手语翻译做了7年,2017年你们的律所“重庆华代律师事务所”成立了,来寻求法律帮助的人都是聋哑人吗?处理的都是什么类型的案件?

唐帅:来我们律所寻求帮助的人三成都是聋哑人。

就像“庞氏骗局”这个案件,说实话,在我看来它只是因为被媒体广泛报道而显得特别突出,这个案子波及到了全国近40万聋哑人,诈骗金额高达几十亿。

我记得有一天同时到我们律师事务所来的有360人以上,最后我们跟物管协调,把楼下的一个公共会议室借来使用了。所里的年轻律师当时非常恐慌,大家从来没有一次性接触过这么多当事人。实际上,类似这样的案件我们每年都在处理,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接触相同的案例,因为他们所面临的问题和困境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

好多年前,我们当地公安机关破获了一个由健全人操控的聋哑人犯罪团伙。他平时是怎么管理这些聋哑人的呢?对男性成员实施暴力殴打,对女性成员则指使团伙内其他成员实施强奸致孕,并在怀孕5-6个月时强制引产。因为法律规定,即便引产以后也是在妊娠期,必须要取保候审、监视住所一年以内。这样从怀孕到引产加起来,一年多就过去了,一年后继续循环实施这种暴行,确保团伙成员始终处于控制之下。

团伙被公安一锅端了之后,我想知道他为什么如此自信能让聋哑人受他的摆布和控制。我问他,“你就不怕人家告你吗?”他说“不怕,他们不懂得向谁告。”

“这事不该这样,聋人不该被这样对待”

正观新闻记者:你曾说律所曾因代理敏感案件被施压,目前有正在处理的聋人案件吗?

唐帅:我们最近正在处理一个特别棘手的案子,跟一个诈骗集团斗智斗勇。这个公司注册在武汉和香港,打着“证券公司”的旗号招摇撞骗,实际上就是个投资咨询公司。他们专门针对聋人群体,承诺每天2%的投资收益,还让受骗的聋人去发展下线。

说实话,这种骗局连股神巴菲特都做不到每天2%的收益,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骗人的。但现在问题在于,这个骗局刚刚开始,受骗的聋人还处在尝到甜头的阶段,类似“庞氏骗局”,根本不会主动报案。我们想提前干预,但作为律师,既没有执法权,影响力也有限。

我尝试在快手上发视频提醒大家,结果对方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直接让平台把我的账号封了,视频也下架了。更气人的是,骗子反过来利用这件事做文章,发表动态说说:“看,快手都封了唐律师的号,说明我们才是正规的!没骗人。”结果一晚上受骗人数就从一千多暴涨到四五千。

我急得整晚睡不着,最后通过六年前认识的一个快手副总,凌晨三点打电话求助,跟他讲了这个案件的严重性,这才能把账号解封。这些短视频平台兴起确实是一个好事,大大丰富了文化生活,也解决了聋人群体的一些就业问题,很多聋人也利用短视频平台自己在直播带货。但最大的问题没解决:这些平台根本审核不了纯手语视频,导致骗子的视频满天飞,通过手语视频传播犯罪,我们却束手无策。

我现在是一方面自掏腰包想办法取证,另一方面把收集到的证据都移交给了公安机关。很多人说我这是正义感使然,但说实话,我不爱谈什么“正义”这种大词。我就是个普通人,没那么大能耐主持什么正义。真正驱动我的,是心里那股不服气:凭什么聋人群体就要任人宰割?凭什么他们和我们生活在同一个社会,却享受不到平等的待遇?他们虽然听不见、说不出,但同样是合法公民啊!

我就是单纯觉得:这事不该这样,聋人不该被这样对待,仅此而已。

 正观新闻记者:有数据体现聋哑人犯罪率高,您认为有哪些原因?

唐帅:说白了,聋人找工作实在太难了。虽然他们是残疾人,可照样得养家糊口啊,人被逼到没办法可不就得想歪招吗?那些不法分子就是看准这点,用各种威逼利诱的手段,很容易就把人带上歪路。

我处理过的案子里,甚至有聋人女孩连卖淫是犯法的都不知道,完全跟社会脱节。说实话,现在很多聋人的法律意识和文化水平,还停留在咱们五六十年代那种“文盲加法盲”的状态。大家接触多了就会发现,他们的认知水平真的就跟那个年代的人差不多。

“选择帮助聋人群体,是源于一份同理心”

正观新闻记者:您曾提及“手语方言”导致农村聋人更难维权。当城市聋人维权成功获得正义时,那些无法使用标准手语的底层聋人,该怎么办?你有哪些建议?

唐帅:其实对于聋人找上门的案件,我从来不会因为钱少就拒绝,其实我们律所对于聋人案件收费很低。虽然线下提供法律服务效率有限,但能帮一个是一个,至少能提高他们的法律意识。我的微信好友有一半多都是聋哑人,每天只要有一段时间不看手机,微信的聊天框就会出现密集的“小红点”。

我每年都在坚持做几件事:第一就是自掏腰包组建团队拍摄手语普法视频;第二,每年花钱招收聋人到律所学法律,培养法律人才,之前就培养出了谭婷这样的聋人律师;第三,坚持为聋人提供法律服务。

但说实在的,这事真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我自己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既要考虑经济能力,也要顾及身体状况。套话大话我不会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要真正改变聋人群体的现状,我觉得必须要做到以下几点:先培养专业人才,然后为聋人群体建立专门的公共服务和法律服务体系;最终推动相关法律法规的完善。这条路很长,但总得有人去走。

 正观新闻记者:什么时候发现自己重度抑郁的?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唐帅:大概是从前年到去年这段时间内,我全身疼痛、连续几天几夜睡不着觉,有了躯体化的体现,甚至一度产生过自残行为,原因其实还是因为工作压力大。

我最初选择帮助聋人群体,是源于一份大多数人没有的那份同理心。可能也有我自己家庭经历的原因,看到他们在法律和社会生活中面临的重重障碍,我希望能为他们做些什么,这是我最开始的初衷。

后来在这一过程中,社会给予了我许多社会认可和头衔,在旁人看来或许是一种光环,但这些认可同时也带来了无形的道德压力,我不想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来美化自己,这就是我最真实的想法。这一两年我的自媒体社交平台动态更新频率明显降低,主要原因就是需要专注于自我心理调节。

在那段时期,除了必须处理的聋人案件外,其他事务我都尽量搁置了,让自己能够尽量放空。至于目前的恢复状况,应该说还算可以,至少现在我能够坚持继续工作,这本身就已经能说明我的状态在好转了。

“想回归普通人的生活,像同龄人一样过日子”

正观新闻记者:如果有一天中国不再需要“手语律师第一人”,您希望自己以什么身份被记住?聋人口中的“唐法师”?还是其他更重要的角色?

唐帅:说实话,如果有一天国家不再需要“手语律师第一人”这个身份了,我最希望大家根本不记得我这个人。就想回归普通人的生活,像同龄人一样过日子。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多陪陪家人——我外公外婆去世时都没能守在身边,这成了我一辈子的遗憾。

除了工作,我从小有个中医梦。小时候见过几位真正有本事的老中医,觉得特别神奇。现在的中医大多被资本裹挟,变味了。我崇拜中医是因为在真正的好中医手里,没有贵贱贫富之分,这点和现在被资本绑架的西医很不一样。

这个梦想其实也和聋人有关。小时候为了学手语,我经常帮厂里的聋人工人当翻译,陪他们去医院。亲眼见过很多聋人因为看病难,把小病拖成大病。现在他们依然面临这样的困境。

工作占据了我太多时间,每天工作10-15小时,全年无休。有时候不是自己想停就能停的,这个位置上有太多人推着你往前走。要说什么时候能停下来?要么是国家不再需要了,要么是我不在了。当然希望是前者——那说明社会真的能保障聋人群体的权益了。


统筹:石闯
编辑:古晨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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