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郑州】——见山见水见城郭系列报道 第三篇章：郑之园

李商隐公园：笔砚龙韬为谁书

择一夏日傍晚，来到位于河南郑州荥阳的李商隐公园，拜谒这位1200多年前的诗人。

当然要在夏日来，园中或灿若夕阳或绚如朝霞的月季花瓣随风摇曳而下，在阳光倾斜一片深绿的草坪上静静舒展，这般重彩，才配得上他浓墨绮丽的文风吧。

园子不大，仅6万平方米，却别具匠心，以“灵犀”“蜡烛”“晚晴”等主题，紧扣他那些脍炙人口的诗句。

园子入口处，便是笔砚龙韬雕塑，一支巨大的毛笔搁置在笔架上，在夕阳掩映下，笔尖若有光。那么，就让我们从这支笔开始，寻墨迹而缓行吧——

昨夜星辰昨夜风

约公元813年，李商隐降生在怀州河内雍店，也就是今天的河南沁阳市，后来随祖辈移居荥阳。公元858年，李商隐经历了他一生的喜怒哀乐、尝遍了得失和荣辱，葬于荥阳。眼前的李商隐公园，主体之一便是李商隐墓。

从故纸堆里寻找李商隐的故事，从诗词字句中品咂李商隐的心绪，沿着时间轴，回味他短暂却坎坷的一生——

“商隐”之名，饱含冀望。取名于秦末汉初之际隐于商山的四位高士，也就是“商山四皓”。四人后来因张良的引荐出山辅佐汉室江山。这一名字，自然是希望李商隐可以待时而出，成为帝王之佐。为李商隐择名字时候的其父李嗣，应该也是正意气风发吧。

只是李商隐诞生的晚唐，经历了盛唐和中唐贞元、元和之际后，再难恢复往日荣光。可是“小李杜”依然在晚唐微弱的光芒里，闪耀出另一道光。

年少时，李商隐的父亲李嗣去世，他和母亲扶柩从江南回到荥阳。“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为了维持生计，他们母子只好“佣书贩舂”。

好在微光不啻光芒，李商隐的才华在窘迫的生活中依然是少年时代的希望之光。他“五岁诵经书，七岁弄笔砚”，回乡后，师从一位精通五经的堂叔，受经习文至16岁，便因擅长古文而得名。

学成后，李商隐携一身才华和满腔希望，来到了东都洛阳。此时，洛阳的行政长官是曾经担任过宰相的令狐楚。这位爱才的地方官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位才华横溢的少年，于是，令狐楚的家门为李商隐敞开。这段时间，李商隐和令狐楚的儿子令狐绹等共读书、同饮乐，度过了一生中少有的快乐时光。

公元830年初，李商隐跟随令狐楚来到郓州，在天平军幕府任职。公元831年，踌躇满志的李商隐初入科场，想要在考场上一鸣惊人。可是，连续三年都是铩羽而归。公元835年，李商隐第四次赶赴科考，又一次名落孙山。次年，才终于进士及第。 

公元837年，重病中的令狐楚把李商隐叫到汉中，把代写遗表的事情交给了他。这篇以封疆大吏身份向皇帝的最后陈词，令狐楚没有交给儿子，而是交给了李商隐，足见其对李商隐的赏识和信任。这一年的11月，令狐楚去世。

失去令狐楚如父亲般爱护的李商隐，再次难以立足。经同年进士、已是泾原节度使王茂元乘龙快婿韩瞻的举荐，李商隐来到王茂元家中任府中秘书。很快，衣袂飘飘、才华横溢的李商隐受到王茂元的喜欢，并把心爱的女儿王晏媄嫁给了他。而李商隐也有了一段刻骨铭心的婚姻生活。

公元839年，李商隐赴长安参加吏部考试，被授予秘书省校书郎职位。可是刚上任没几个月，便收到调令，去河南道弘农县任县尉。这个工作负责治安和抓捕盗贼，李商隐工作一段时间后，因不适应和触忤上司愤而辞职。

公元840年，李商隐把妻子和母亲接到长安，过了一段安稳的日子。两年后，李商隐以卸任弘农尉的身份通过了吏部考试，被任命为秘书省正字。眼看生活渐步入正轨的时候，李商隐的母亲病逝了，他归乡丁忧三年。

公元845年，重返秘书省的李商隐过了一段还算轻松的岁月。公元847年，李商隐接受了“李党”郑亚的邀请，再次做了幕僚。怎料还没到桂州，郑亚又一次被贬。无奈之下，李商隐北上回长安。

接下来的日子像是一幅幅离别画面，在李商隐的生活中不断上演——

为生计发愁的李商隐接到卢弘正的聘书，再次当幕僚的他告别妻儿走马上任；一年多后，卢弘正病逝，李商隐又一次丢失了饭碗；公元851年，风尘仆仆回到长安家中，准备和妻儿团圆的李商隐再遭当头棒喝，妻子王晏媄病故，他没能见到妻子最后一面，只留下了无尽的思念、悲痛甚至悔恨。

逝者已逝，生者如斯。这年秋天，东川节度使柳仲郢邀请李商隐任幕府掌书记。虽然薪水不错，可是他要再一次告别家人，在梓州，一去五年。

公元855年，柳仲郢回京任职。李商隐也终于结束了半辈子的幕府生涯。

三年后，李商隐在家中病故。

40多年的生涯的确太短，李商隐却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告别，而似乎每次告别都能将他的人生搅动个天翻地覆。五次科考才上榜、一生多次做幕僚，在动荡的大时代里，个人的安稳如星空一般，只可仰望，难以把握。

此情可待成追忆

后人提起情诗，总会忍不住念及李商隐。而对敏感的诗人来说，一生的“情”是最大的牵绊。这份情，当然有缠绵缱绻的儿女之情，又绝不仅仅是儿女之情。

对大唐，是关爱直言的臣子之情。公元835年，震惊朝野、血流成河的“甘露之变”爆发，多少朝廷臣子同时选择了噤若寒蝉，面对政变，这些老道的政客选择了自保。而年轻的李商隐则挺身而出，写出了《有感二首》，怒斥杀人如麻的宦官，责备成事不足的宰辅李训，也不客气地批评了皇帝，言语之间，正义之词、悲愤之情，跃然纸上。公元840年，唐文宗去世，李商隐又写下著名的《咏史》，开篇即是“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体现其对唐文宗的理解和对家国的思考。作为一个有抱负的文人，李商隐是有着为国效力的意愿和渴望的，可是，时代并没有给他机会。

对令狐楚，是感激知遇之恩。在令狐府的几年里，李商隐在令狐楚的指点下，在令狐绹的陪伴下，学术能力突飞猛进，还学会了起草公文。后来李商隐一首《谢书》，表达了他对令狐楚栽培的感恩，他说：“微意何曾有一毫，空携笔砚奉龙韬。自蒙半夜传衣后，不羡王祥得佩刀。”李商隐和令狐楚之间不是父子，胜似父子。这或许对少年便失去父亲的李商隐来说，是属于他的第一份来自其他长辈的疼爱吧。

对白居易，是莫逆之交的忘年之情。在洛阳生活的那几年，正逢白居易称病东归，二人也成了忘年之交。曾有传闻说，白居易极为赏识李商隐，开玩笑地说：“今生今世我比不上你了，下辈子我投胎做你儿子。”而李商隐果真为再出生的儿子起名“白老”，只是可惜，这位儿子一生诗情平平。

对令狐绹，有复杂的兄弟之情。在洛阳居于令狐家时，他们是形影不离的兄弟，李商隐曾写过“足下与仆，于天独何禀，当此世生而不同此世”。可是，在李商隐娶王晏媄之后，不解的令狐绹称其“背恩”“无行”“忘家恩，放利偷合”，两人从此别扭龃龉。又几度春秋后，令狐绹官拜宰相，李商隐无处工作，又给令狐绹写下“十年泉下无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的句子，只可惜，令狐绹始终没有再像以前一样伸出援手，曾经亲如兄弟的二人，终究成了陌生人。

当然，还有儿女之情。在李商隐短暂而充满波折的一生里，那些灵光乍现的儿女情长，是难得的慰藉和苦涩日子里的蜜糖。李商隐留下了对懵懂而热烈初恋宋华阳的句子，也有对失之交臂的柳枝姑娘的怀念。当然，最终的情感归宿，是终成眷属的王晏媄。他们夫妻两情相悦、缠绵缱绻，可是，这段婚姻也有太多的压力和波折。因是王茂元的女儿，李商隐被“牛党”视为叛徒，一直被指责；因一生多数时间都在做幕僚维生，夫妻二人面临生活简朴、两地分居的现象……最让人慨叹的，是那首“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读来口齿都是缠绵和思念；最让人唏嘘的，便是王晏媄病重离世的时候，李商隐没有见到最后一面，那首“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便是写给亡妻的诗。这一年，他38岁，却好像已经活了一辈子。后来，他一遍遍在诗词里描述亡妻的样子，字里行间，用哀伤去悼念、去诉说、去表白……

一弦一柱思华年

公元858年，李商隐在故乡病逝。老友崔珏从荆州匆匆赶来，并痛惜地写下悼亡诗“虚浮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而在李商隐逝世后，家人收拾床铺时，发现了那张泪痕斑斑的纸，上面写着一首不知什么时候完成的诗，但那一定是李商隐留给世界的最后一首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一介书生，深陷政治囹圄，一直被争议、被诟病。在晚唐，虽然他和杜牧被称为“小李杜”，但他风评并不高。甚至唐末李涪在《刊误·释怪》中评价李商隐“无一言经国，无纤意奖善”，于是认为李商隐在人品上“无特操”，在诗品上又过于绮艳。

直到多年后，金元文学家元好问发出感慨“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

而清代吴乔更是给出了较高的评价：“于李、杜后，能别开生路，自成一家者，唯李义山一人”。

清代叶燮则表示：“宋人七绝，大概学杜甫者什六七，学李商隐者什三四”。

清代孙洙编选的《唐诗三百首》中，收入李商隐的诗作22首，数量仅次于杜甫38首、王维29首、李白27首，居第四位。

其实，何止宋元明清，现代诗人戴望舒的句子“而断裂的吴丝蜀桐，仅使人从弦柱间思忆华年”，便是对李商隐的致敬。

行走在李商隐公园内，不大的面积，却有着灵犀广场，对应那句“心有灵犀一点通”；有着晚晴苑，来自那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有着蜡烛广场，来自那句“蜡炬成灰泪始干”；还有青鸟苑，自然是源于“青鸟殷勤为探看”；在李商隐墓区四周，更是设置了130米的诗墙，上刻诗人非常有名的作品……曲径通幽、十步一景，处处有心。当年李商隐善于用典，这里的景象，也处处有典。

在公园内绕匝一周，便可采撷李商隐短暂一生的故事，也可回味他动情动人的诗句。再次行至入口处，可见一座照壁，上面有李商隐执琴的浮雕，古琴置于手间并未抚动，眼睛却看着远方。一侧，是他临终前那首“锦瑟”。

夏风起，月季花落。

1200年前的波谲云诡，诗人一生并不容于世；

1200年后的气象万千，故乡以曾有诗人的横空出世为豪。

各种感慨，唯有一声长叹。

夕阳残照，又一个“夕阳无限好”的夏日傍晚，李商隐雕像的目光里，似有光一晃而过。

记者 李娜 文 李焱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