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岁时,方励起身在领导面前扛起麻袋,身后一百多双眼睛刺得他脊背发凉,他成了别人眼中“假积极”的人。方励蜷缩了近两周,最终想通:“不必在意他人眼光。”
从此他的生命更轻盈,也更厚重。上学比赛裁判不公,他撕毁奖状;毕业辞去了核工业部的“铁饭碗”;创业挣的钱又补贴到了喜爱的地球物理仪器上;投资的多部文艺片屡屡碰壁,却痴心不改,卖房负债、耗时8年打磨导演首作《里斯本丸沉没》,一举摘得金鸡奖最佳纪录片桂冠。
受访者供图
正如方励所言,他是一个天然的人,自己的兴趣爱好,哪怕再苦再累也值得。71岁方励再一次将纪录片的目光放在了马航MH370失联者、二战时期2万美军和10万菲军的故事上,在人、物交互印证下,他要给过往的记忆骨架注入血肉。
如今年过七旬,方励仍活力不减,每日与电影团队的伙伴探讨着创作思路。初夏时节的一个下午,在方励的工作室,正观新闻记者与他开启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对话。
正观新闻记者专访方励
谈跨行:未知的明天才更有魅力
正观新闻:您在2000年开始自己的电影制片人职业生涯,似乎是一个突然的决定。您之前的人生经历似乎与电影并无牵连,是有什么契机吗?
方励:和电影结缘其实就是误打误撞,接触后发现它还挺有魅力,结果就上了“贼船”。2000年,作家王超还没做过导演,通过朋友的关系,我们阴差阳错认识了。他想拍个电影《安阳婴儿》问我能不能帮他,我没看剧本,只是让他给我讲故事。
听完他讲的故事,我觉得有点意思,我说那就干呗。电影开机两个礼拜,朋友问我电影拿到许可证了吗?我当时一脸茫然,反问道,拍电影还需要许可证吗?买胶片拍不就行了。我接触电影是因为无知,也没咨询任何人说干就干了。
我的前两部电影都是玩票,只不过第二部玩得认真一点,在亲自介入电影的过程中,我才发现这个行业里面有太多不靠谱的人,还不如我自己来干。
2003年,我才决定全身心来做电影,从第三部电影开始,或者是从第二部电影的后期开始,我才很认真地做电影。
正观新闻:您学习的是地球物理专业,又去了核工业部第三研究所,辞职后又投身商战,41岁时又玩起了电影,您是否曾对自己的人生做过长远的规划?您又是如何把握机会的?
方励:我觉得人的一生就是一场自驾游。自驾游不需要打卡,也不需要规划。在我看来,今天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人生才会更有魅力。如果人生路都是定局,你都看得很清楚,这就与打卡无异了。
我鼓励年轻人自驾游,随遇而安,然后根据自己的突发遭遇随时拐弯,随时可以重启。人生是一种体验,是一个旅程,其实不用那么严谨,那样自己会变得很无聊。我对年轻人的忠告就是,人来世间是来玩的,3万多天就走了,你能有什么目的?
至于把握机会,其实机会都是一样的,只是看你如何看待机会。因为一个事物存在不确定性,所以出现了机会。如果你是一个胆小、按部就班的人,那么它就是风险。如果你明白我们的人生是用来体验的,那么它就是机会。我常听年轻人说自己迷茫,其实迷茫就对了,这说明你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去闯就是了,有啥好纠结的。
谈电影:不抢救或许就来不及了
正观新闻:71岁这年,您的电影导演首作《里斯本丸沉没》上映,有人评价说,您做了一件非常有价值、别人也做不了、再不做就晚了的事情。您能否谈谈这种必然性以及创作这部电影面临的挑战。
方励:我一开始是听说里斯本丸号沉船没有人找到,恰好我又是干海洋测绘、地球物理勘探的人,这是我的兴趣爱好。就像爱爬山的人天经地义地想要征服无人踏足的山巅,我们就觉得邪门,为什么这么大条船找不到?于是就去找船了。
找到这个船以后,我本能地知道,物证我找到了,这是一个被遗忘的重大历史事件,而人证只剩了两位,一个94岁的林阿根,一个是98岁的丹尼斯莫尼,都是90岁以上的高龄,再不去抢救或许就来不及了,这些事需要记录下来。
在这一过程中,我发现了那么多让人心碎动容的家庭、爱情、亲情、人性的故事,我本身又是做电影的,这些故事也非常适合用大银幕来跟观众分享和交流。此外,我参与电影制片,但从来没做过纪录片,或许这就是必然性吧。
在我看来,机会是偶然的,但你准备充分后,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这就是必然的了,因此我做这个电影也是必然的。
正观新闻:电影中您印象深刻的人物有哪些?能否分享一下幕后的故事。8年时间,您记录下无数素材,你在选用素材时,有哪些选择标准?能否举例?
方励:其实所有人我都忘不了。我们在一开始想抢救性采访这些口述历史的亲历者,考虑做成一个电视纪录片,这样成本很低,做起来很快,最多半年到一年就完成了。
在第一次群访的时候,我们走进一家人,告诉他们可以随便说些什么,我们拿着机器记录,就像树洞一样听他们倾诉。他们讲述的内容充满了有张力的情感,生动的细节,这些是我们做编剧写不出来的、做演员演不出来的故事。
但那个时候幸存者的名单不够多,只有20个左右。我们想知道还会不会碰到更多的故事,于是决定去打广告寻找幸存者,最后找到了380多个家庭。
2018年10月,我们决定将故事搬上大银幕。第二年我的摄影团队全换了,改成了电影摄影团队,不光是讲事,还要拍人。2019年10月,我们带这些老人来中国向他们的父辈道别。这个活动结束的两个月后,疫情就爆发了,这些老人一个接一个离世,所以我一直说我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人,在历史的最后一刻,让我知道了这个事,我又阴差阳错把船找到了,又因为感动从而大规模地打广告去寻人,收集记录他们的心声,结果就拿到了足以做成一个这种电影的素材。
由于大银幕电影的时长,对于素材的选择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我身后黑板上的时间轴,对每一个领域都进行了分类,比如说人性,有美国的雷达兵、日本船长;爱情,空荡荡的坟墓;还有无数孩子的等待。分完类以后就从结构开始入手, 我根据英国历史学家班纳姆提供的历史事件的真相,用影像把它还原出来的。我们俩是接力棒,他调查历史,我调查人,但我做的占比更大,所以《里斯本丸沉没》更多是关于人的故事。
正观新闻:您如何理解日军在船上留下敢死队防止战俘逃跑?以及村民冒死拯救藏匿不认识的英国士兵?
方励:这一艘船是个运输船,载有1816个盟军战俘,主要是英联邦的,不光是英国人,还有澳洲人,加拿大人,还有新加坡人,新西兰人,但都是英联邦的军队。除了战俘,船里还有2000多吨矿物,还有橡胶,还有50门高射炮,这是一个押运的部队,就两个连,最大的军官就是一个连长,他们的责任就是把这一船货物运到日本。
当这个船被击中以后,日军也一直在努力试图把这个船拖到上海,就拖了一天一夜,最后这个船拖不动了,断了。
780多个日本兵全部撤退了,留了6个敢死队员在那看守,他们把英军战俘全部封死在船舱底层,几乎没有空气,没有食物,没有灯光,明摆着日军已经准备让战俘去死。
我和黑泽教授曾探讨过,我们最后一致认为,这就是一个恼羞成怒、歇斯底里、丧尽天良的暴行。我猜想,他们是把怨气嫁祸给了战俘,你把我的船打了,你让我运不了,我要你的人一块死。所以我认为这是恼羞成怒产生的丧尽天良的行为,所有的屠杀都是反人性的。
正观新闻:但是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中国东极岛上的村民,冒着生命危险,无论国籍都上前营救。
方励:我觉得很正常,在渔村里面,这些渔民家庭免不了有亲人死在海上,所以跑海的人有一种非常质朴的情感,看到有人落水,有人在逃命,就上前营救,因此中国渔民的这种善良和质朴才显得更伟大。因为他们没有任何动机,他们不懂什么国际主义、同盟国,他们只是本能地救人。越是朴素的本能,才是越感动人的。
正观新闻:《里斯本丸沉没》一路斩获第十一届丝绸之路国际电影节“金丝路奖”最佳纪录片等多个奖项,您如何看待该部影片您以个人视角的方式讲述电影。
方励:有人说我站在英国人的视角,我反驳说,我长得像英国人吗?幸亏我出镜了。第一,是我在拍这个电影,这是一个中国人在讲述英国人和盟军他们的苦难。第二,我代表的是今天的中国电影人,也是这一代人,是我们的先辈救了他们,同时我们也拯救了历史,这是非常明确的态度。
去年业界在研讨时,大家都认同这一概念,好莱坞拍伊拉克的故事叫好莱坞故事,是因为用好莱坞的逻辑视角、价值观念和话术在讲故事。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讲别人的故事?为什么一定要讲自己的故事才叫中国故事?作为一个大国应拥有文化自信。
当我们遭遇苦难的时候,过去很多西方人很同情我们,习惯讲中国人的苦难,难道我们中国人不可以讲他们的苦难吗?中国作为全球中的大国,我们在现代文化熏陶下,在信息自由的时代下,电影人可以讲全世界的故事,从电影的角度来看,也是天经地义的现代思维了。
正观新闻:为了拍这部电影,您卖掉了房子,欠下了贷款,生活是否受到影响,您觉得后悔吗?您能否谈谈您的金钱观?
方励:钱最大的价值,就是拿来消耗在自己想做的兴趣爱好上面,我只是把“廉价”的房产和钞票转化成了更有意义的财富。无论是有形和无形,还是现在或未来,这都是一笔财富。
因为电影能保留的时间比较长,而且它记录了2000多个家庭的一段历史,它一定活得比我长,你说我赔了吗?我反倒觉得我太幸运了,有这样的机会把钱花在这里。
至于生活是否拮据,我这个人就算勒紧裤腰带也是潇洒的,状态也不会受影响。顶多就像爬山时,肩膀上的担子重一些,多几块石头接着扛,也不会影响我继续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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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人生:一辈子做重大决定都是感情用事
正观新闻:有人说您是一位自己认为该干的事情,就义无反顾地干到底的人;也有人说,您是喜欢“折腾”的人,您认为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方励:其实我一直说我就是个普通的人,一个很天然的人。大家觉得我这人比较有个性,或许和我天然这个样子有关吧。
我不太在意别人如何评价我和我做的事,成和败由我自己说了算。尤其是年轻人要敢于去尝试,遂自己的心愿去实践就好。包括中老年人,任何时候去开始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这都是天经地义的,机会不应该放弃,因为你做这些事是取悦你自己。总想要金榜题名,事业有成,你就会很痛苦,因为你老在乎别人怎么看你,你到底是为自己活的,还是为了他人的评论而活,这是最大的区别。
我是一个很天然的人,从小到大就是贪玩,自己的兴趣爱好哪怕再苦再累也值得。我踢足球踢十几年,踢球能把我累死,龇牙咧嘴遍体鳞伤,还能玩儿上一天。我这一辈子做重大决定都是感情用事,从小到大,这个德性没变过。彻底顿悟是在我22岁那年,从那时起我就撒了野,之后总是追随自己的心声和心愿去做决定,至于别人怎么评价,真的跟我没有太大关系,包括我做电影也一样,票房好坏其实跟我关系不大。
正观新闻:回顾过往,您认为最值得骄傲的事是什么?最困惑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如何熬过来的?
方励:我做科研取得突破,这些都有意义,但最骄傲的还是拍出《里斯本丸沉没》电影,它的背后是2071个家庭,我把他们父辈的遭遇,用电影记录的方式呈现给了世界。
至于困惑,大概就是我没做过导演,我也没做过这样类型的电影,如何呈现这一历史影像让我困惑了一年半,中国历史没有这样的电影,我被逼无奈只好做实验,花了好多冤枉钱,走了好多弯路。当时请了央美的雕塑家做泥塑,把平面的照片还原成三维,然后用光学三维扫描建模。建完模以后,我们发现不管是真人还是动画,都有点怪。我们还用了最先进的技术,动态扫描,然后用数字模型贴片,但还是完全出戏。
所以最后我们做了一个很大胆的决定,让人通通都不动,镜头动,军舰、船、海水可以动。这就最终的效果。后来我们感觉这就对了,因为我们的目的是还原当时的氛围和气氛,不是让人表演。
这个电影整整干了10年,涉及声音、配乐、图文设计、包装等团队,前后至少有三四百人在不同阶段参与了这部电影的工作。疫情期间又出现了种种困难,很多事情被搁置,我所有的公司都赔钱,资金链断了,钱都“烧”光了。没办法,前两年就把自己所有的房产都卖了。
正观新闻:您会将自己人生划分为哪几个阶段?在每个阶段有怎样的处世哲学?来到古稀之年,您有哪些新的人生感悟?
方励:我分为天真烂漫的童年时代,郁郁寡欢的少年时代,青年至今撒野的时代。如今到了古稀之年,生命开始倒计时,这是个更撒野的年代,我更无所顾忌了,抓紧时间把想做的事全给干了。
12岁以前,我是一个撅着屁股闷头玩耍的家伙,从小就喜欢各种航模、无线电、电机,天真烂漫,淘气贪玩。特殊时期到来后,由于家庭的原因我被歧视,被抄家,被排挤,这也是我所说的郁郁寡欢的8年少年时代。
22岁时,一件事让我彻底醒悟,那是我做了一件该做的芝麻大点事,却让别人觉得我是假积极, 100多双眼睛盯着我,一瞬间让向来胆大蔫淘的我感到畏惧。就像别人都在懒散晒太阳,而我突然干活了,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他人的眼光对于我意味着什么?近两周的时间里,我不停地思考这个问题。突然有一天我就乐了,我为什么会在意他们怎么看我呢?从此那层窗户纸就捅破了。
我觉得所有的年轻人要能突破这一点,从此就自由自在了。我经常跟小朋友们讲,父母说什么尽管听着别反驳。他们是好意,只是观念过时了,你要都接受你就活成父母长辈了。我一直鼓励大家跟父母好好相处,但今天时代不同,父母是活在昨天,你是为明天活的,不矛盾的。
来到古稀之年,我的人生感悟就是,我一醒来就是幸福感,我还活着,今天又可以玩了。我和很多老年人交流的时候,最想提醒他们的就是,只要还活在人间,就不要消极的、胆小的去养生,仅仅为了养生而养生,那叫等死,那叫苟延残喘,要主动活在人间,不管你多大年龄,你做任何一件新的事都是一个新的起点,我们永远可以再出发,你80岁也可以再出发。
谈未来:计划再拍两部纪录片
正观新闻:您曾向媒体透露要拍一部关于马航MH370的纪录片,如今进展如何?
方励:寻找马航MH370失联的真相,是全世界都关注的事,但我更关注那些失联的人,他们是谁?他们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刻是什么样的状态?他们的家人是谁?
我准备拍的另外一部纪录片电影,是讲述二战时期发生在菲律宾的,关于2万美军和10万菲军的故事。2024年9月,在调查过程中,我发现了很多值得讲的故事,因此决定拍摄相关电影,但还要慢慢寻找切入口。目前我们整理了一些初步的史料,后半年的工作量就是调查,寻找人证,物证。这两部电影都不是虚构的故事,拍起来更难,耗费的时间也更长,最快也得两年半,长则三年五年。
正观新闻:您对年轻的电影学子有何寄言?
方励:感受人间,好好行走,我觉得电影展现的是你的生活。在你的生活和情感中,你体会到了一些独特的、观众没机会接触的情绪或感受,你觉得值得分享给大家的,不管是趣味性的、或是神秘性的和传奇的,都可以去分享。
我觉得电影本质是来自于生活,首先要完完全全拥抱这个世界,拥抱生活,然后去分享你一路上的各种感受,技巧可以训练,但真情实感总是最重要的。
所以不要停,永远保持好奇和感受,你要感受这个时代,感受历史,感受千千万万的人,拍电影,你要对观众友好,去跟观众讲打动人的有趣味故事。
统筹:石闯
编辑:古晨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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